她原以为,像公子这般精明的男人此时自保为上,没想到,他这半个月一直帮她。
帮她将不舍斋所有古籍埋入地下,帮她将金银兑成银票,帮她藏匿戚家老小……
“你怎么站在外头,虽说晚上了,仔细暑气上了头。”
章谦溢皱眉,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他看了眼三个孩子,低声道:“不舍斋最后一批书都埋好了,我给园子里的侍卫每人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生守着,你别担心了。”
“嗯。”
沈晚冬点头,松了口气。
自古战乱,受灾的不仅仅是无辜百姓,还有数以万计的古籍。城毁了,一两年可以重修起来,可是文献没了,那可能永远消失了,读书人只能抱残守缺了。
“章大哥,我,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沈晚冬垂眸,没敢看眼前这明朗俊秀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敢承认,当初对公子到底有没有生过情。当年她恨公子的无情,他明明可以娶她,却选择将她当作红颜知己。
大约有过情,才会有恨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
章谦溢眸中闪过抹悔恨和柔情,忙避开美人灼灼目光,他将长剑递到韩虎手里,疾走过去,一把将麒麟抱在怀里,轻捏了捏孩子的鼻梁,像往常那样,从怀里掏出盒莲子糖,打开,拈出一颗喂到麒麟口里,笑道:“别玩了,待会儿舅舅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而此时,乔儿献儿瞧见章舅舅只抱大哥哥,并不怎么理会他俩,这俩小子吃醋了,一左一右拉着章谦溢的下裳,嚷道:
“舅舅你偏心,只抱哥哥,只给哥哥买好吃的,就是不喜欢我们。”
“去去去。”
章谦溢佯装嫌弃,将自己的下裳抽出来,连退了几步,看着这两个样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子,逗道:“找荣黑鬼疼你们去,我就看见麒麟顺眼。”
话到口边,章谦溢一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确实对麒麟更偏爱些。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觉得戚大姐可怜;或许觉得黑鬼有了自己的儿子后,就对麒麟有些疏离;又或许觉得,当初和小妹结缘,是因为这孩子吧……
“瞧你们这德行,”章谦溢故意瞪了眼乔儿献儿,摇头宠溺一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将那两个小子也揽在怀里,柔声道:“舅舅每个都疼的。”
正在此时,只听从小门那边传来阵沉重的铠甲摩擦声,没多久,数十个披金执锐的将士将花园子团团围住,瞧着像羽林军。
只见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此人面相慈善,可目中却有如虎狼般的狠厉与睿智,正是孙公公。
孙公公环视了圈四周,将拂尘一挥,对沈晚冬淡淡笑道:“小姐,你叔叔想见你,跟公公进宫吧。”
“孙公公,您何必这样呢。”
章谦溢将三个孩子放下,忙躬身上前,他虽瞧着云淡风轻,可紧皱的眉头却明白告诉所有人,他此时是很紧张很畏惧的。
“您就当没找见人,让小人带走孩子们和她吧。”
“哼。”
孙公公白了眼章谦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瞧不上这种市井小人。
老公公径直走向静立在花树下的美人,看着她,轻叹了口气,柔声道:“自打国公爷走后,小姐和章公子又是藏书又是藏人,咱们督主心里都有数,可并不打算揪着不放。如今他只是想再见见你,毕竟叔侄一场,这份亲情总是割舍不断。”
第1o6章玲珑
昭阳殿是皇帝的寝殿,自然富丽堂皇。如今是盛夏,殿里的窗纱和落地帷幔都换成了碧烟色,四瓣荷花金堆成的漆盒里放着燕窝糕等吃食。窗下原本是张书桌,可此时却换成了张极大的红木梳妆台,是从皇后寝宫里搬来的。
梳妆台前坐着个穿着红色纱衣的绝色美人,她神色哀伤,用梳子一下下打理如墨青丝,痴痴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紫檀木的娃娃。
孩子们,现在大约被章公子带去到安全的地方了吧,也不知他们见不到娘亲,会不会吵闹?麒麟是大哥哥了,会照顾两个弟弟的。
沈晚冬无奈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
从十六岁嫁入吴家到入主安国公府,从寡妇到沈夫人,倏忽之间,已经过了十来年。
有些人的一生平淡似水,可却辛苦挣扎地过好每一天,不能说没有任何意义;有些人一生轰轰烈烈,爱过恨过,失去过得到过,也无悔了。
夜风撩动寝殿中的帷幔,亦撩动美人耳边垂下的青丝。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沈晚冬没有回头看。没一会儿,镜中出现个身穿明黄色长袍的男人,他戴着玉冠,腰间悬着把青铜长剑,通身皆是王者之气。
大约是在夜里吧,红烛的光有些暗,倒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有多少皱纹,头上有多少白,只能依稀看出,他很好看,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高贵非常。
他们就这样在镜中看着对方,谁都没说话,直到烛花啪地一声爆开,唐令笑了笑,从怀里拿出支月白色缎子扎成的玉兰花,俯身,轻轻别在沈晚冬边。手颤抖地在她的头上比划,想要轻抚一下,可是,终究没有敢动。
“小婉,你好啊。”唐令柔声道。
“我很好。”
沈晚冬莞尔浅笑,透过镜子,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她手轻附上还未显怀的肚子,叹了口气,道:“小叔,好多年没见,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