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怔怔地眨着眼睛,想说点什么却难以开口,视线变得模糊了。
他无法想象周燕安究竟承受着多大的折磨。或许也只有这种漫无边际的折磨,才会让那么清醒果敢的人在第一次经历三十二日后,会怀疑那只是臆想。一个人能承受苦痛的极限,是不敢再相信自己。
“我给周燕安打了申请退役的报告,”郑铎说,“当时周燕安是反对的,他说他能调整好。我也相信他能调整好,而且失去那么一个优秀的军人是个很大的遗憾。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费劲心思去与心理疾病抗争了。他应该回到繁华的城市里,看看那些忙碌但总有幸福之处的人们,看看那些规律平和的生活,让他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区域是美好的。而另外一些地方,是不需要他一个人来抗的,累了就去休息吧。我们国家还有那么多好儿女,他们也在为一个共同理想浴血奋战,并彼此依靠,做彼此的后盾。他在保护别人,也有人可以保护他。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真的只能让他一个人去抗。”
第48章1o月(6)
“飞行员程思源的死亡一定让周燕安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灾难,同样是没有选择,同样是杀死本不该死的生命,同样是让他的理想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可这一次,周燕安无路可退了。不仅无法退,还得硬着头皮前进,去承受更多无可奈何、无法选择的现实。
“其实当我第一次接到周燕安的电话,听他说起三十二日时,我甚至去咨询过他当初在部队里的心理医生,医生说三十二日很可能只是他逃避现实世界的幻想。在幻想中,没有复杂的群体,没有政治斗争,也就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只有很少的人,很简单的纷争,他可以去完美解决,那是一个能够依靠个人力量做到海晏河清的燕安之地。我当时以为是周燕安的病情更严重了,现在看来,还不如就只是一场幻想,为什么三十二日要和现实挂钩呢?”
那位医生对周燕安的判断,与易阿岚的心理医生田路对他的判断如出一辙。
“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我真的能指望你懂我们这类人、尤其是周燕安时刻面对的是什么吗?但三十二日里,除了你,周燕安竟然再没有任何陪伴了。”郑铎苦笑,望向易阿岚。
他没在易阿岚脸上看到廉价的感动,或者以激烈的情绪表示“我懂、我明白”,他只看到一片柔软的潮湿的目光。
郑铎特别留意过易阿岚。事实上,从易阿岚加入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以来,对他的关注就是一些人的必要功课。
在郑铎看来,易阿岚过于沉默了,哪怕是悲伤,也是独自舔舐、默默忍受的。这使得很多事情照在他身上,却都被他吞噬,没有明显的反应反射出去。观察的人也就收不到足够的反馈,难以快做出对他的评估。
他常常这样——在很多次的会议中,消极被动地接纳外来信息,如非必要,只听不说。
然而此刻,郑铎却被那片柔软的目光安慰到了,他忽然庆幸是易阿岚作为周燕安在三十二日里的伙伴。因为周燕安需要的从来不是鼓励,不是直白地对他说“你没错”“你要振作”“你可以打败你内心的疾病”……周燕安需要的是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需要。郑铎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易阿岚静默柔软的存在让人感到不至于那么绝望。
郑铎抹了一把脸,似乎要把那层不该属于他的软弱表情给抹去:“易阿岚,我就只是想跟你说,周燕安也是个普通人。”
易阿岚轻声说:“我知道。”
别被周燕安坚硬如钻石的外表骗了,他脆弱得像只透明的玻璃。
易阿岚以为吃饭的餐厅只有他和郑铎两个人,但当天晚上九点钟,他和郑铎的谈话内容就以文字形式一字不差地被递到罗彩云的办公桌上。
罗彩云在看完国安部那边送来的重要文件之后,于翌日凌晨一点翻开了这一份文档。
随后,她把这份薄薄的文档递给了她的“助手”温玉生——易阿岚以为这个之前突然冒出来、很少穿正装的中年男人是罗彩云的助手、秘书,类似于郑铎在事务组的角色,虽然这个从没被正式介绍过的叫温玉生的人总是能参加一些连郑铎都没资格参加的秘密会议。
温玉生其实是个十分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是罗彩云的老朋友,也是国安部外聘的心理顾问。有时国安部会抓到一些相当顽固的犯罪分子,无论如何审讯都不吐露半句信息。这种时候,温玉生多半会出场,以他特殊的方式,与犯人朋友相交或着相反,直击对方心理弱点,来瓦解犯人的心防。
罗彩云是再三思考后,才把温玉生请来紧急事务组的。
温玉生看完文档,问罗彩云:“需要我找机会和周燕安谈谈吗?”
罗彩云说:“周燕安五年前的治疗报告你应该看了?”
温玉生说:“看过。他那时候情况很严重,已经出现生理性病变,但他入组的体检报告证明他这五年来恢复得其实很不错,生理指标几乎与常人无疑。不过他内心到底有没有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你觉得他的病会威胁国家安全吗?”
“不会。”温玉生回答得很肯定,“可以说,他的病因就来自于此,但凡他自私自利一点,也不至于心陷囹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