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宁王也清楚他和莫诏渊之间是无可转圜的,因此态度颇为硬气,不但没有服软求饶,还对着莫诏渊大肆叫骂——骂他不思复国是为不孝,骂他攻打友邦是为不义,又骂他不念故国旧情、从未回去过,实属不忠。
不忠不义不孝,给骂了个遍。
庞闻苏听着宁王这样叱骂,心里自是恼怒非常。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理智,知道宁王是要压回王都霖城的,万不可私自处置了,因此再多的恼怒也都按捺住。但明鹤却不像庞闻苏那样有诸多顾虑。
在明鹤眼里,凡是胆敢侮辱尊上的,都该死。
明鹤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做了。长剑只不过一挑,便让宁王再不出声音来。
宁王眼神涣散,眸中残存着满满的惊讶与不可置信——他的确是不可置信的。宁王之前对莫诏渊破口大骂,其实是有恃无恐的,但他没想到莫诏渊居然真的敢杀他,居然真的放任属下杀了他。
他怎么敢?
这是宁王至死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同样没有想明白的还有庞闻苏。
庞闻苏扭头瞪着明鹤,又惊又怒:“这混账固然死不足惜,但你杀了他,让殿下怎么跟齐王交代?”
明鹤冷冷一笑:“我只恨我的剑还不够快,竟让他说了那么多。”
“你——”庞闻苏被他这么一顶,心中更添几分怒气,“你能不能顾着殿下一些!那齐王这么多年都没想着让殿下回去,天知道是怎么想的,总该小心谨慎些!”
莫诏渊听着,心中倒是有几分赞叹。庞小将军从前也是个耐不住、不爱思量的性子,没想到这么十几年过去,曾经那个大大咧咧的莽撞少年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周全的样子。
庞闻苏讲的,可不是每一点都对上了么!只可惜,话是好话,莫诏渊却是执意要去死的。
‘够了。’莫诏渊制止了两人继续争下去,‘人也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可殿下——”庞闻苏心里是真的急,“这不是白白多一个把柄吗!”
‘这也不算坏事。’莫诏渊写道。
庞闻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天下一统在即,我心愿已了,于世间亦无牵挂。’
素雪一样洁白的宣纸上,落下这么几个墨字。
庞闻苏懂了。
眼看着快要到不惑之年的男人忽然便红了眼圈,沙场上受再重的伤都没哭过的将军头一次淌了泪。
“殿下,如何就这样了呢?”他声音哽咽,“虽说天下一统,但。。。。。。但殿下。。。。。”
原本是想要再劝的,非得让殿下回心转意、去了死志才好,但看着殿下笑容清润的模样,那些劝说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或许殿下自从国破当日便已经心存死志,或许殿下勉强着活到今日已是用了太多力气——他怎么忍心再勉强殿下呢?
“殿下是故意的。”庞闻苏叹了一口气,“我原先还想着,齐王的忌惮,殿下莫非没感觉到,如今才知。。。。。。”又是一声叹息。
‘保重自己。’莫诏渊顿了顿,宣纸上霎时晕染开一圈墨点,‘若有余力,望你辅佐云稷。’
庞闻苏捻着这张宣纸,眼神明灭。
他实在是不甘心,却又不愿违背殿下的意思。但真的——真的——不甘心。
宁国的王城,是最后一个不属于齐国的城池。灭了宁国后,原本四处征战的军队终于收兵回程。莫诏渊带着的这支军队因为离得最远、是最后一个回到霖城的,大军入城的那天,齐王魏云稷特意率领文武百官前来迎接。
时隔多年,莫诏渊再一次见到了魏云稷。
身着龙袍的男人已经年过三十,五官虽然还是从前的模样,却显得无比陌生。莫诏渊看着他,一时间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丞相。”魏云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朕等待丞相许久了,总算是将丞相盼来了。”
这人已经不是那个齐王魏云稷了——他是天下共主,是坐拥江山的皇帝。
莫诏渊敛眉垂目,恭恭敬敬地对着魏云稷行了一礼。
“丞相无需客气。”魏云稷笑着将他扶起,亲亲热热地执着他的手,“丞相几年没有回府,府中恐怕还需要收拾一翻,今晚不若住在宫中?朕已经备好了宫殿,服侍的宫人亦都还算可心。。。。。。”
他的语气口吻,都像是一个经年未见、却感情深厚的友人,然而莫诏渊却无法在他眼中窥见一丝半毫的真情实意。
魏云稷的笑容毫无破绽。
莫诏渊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点头应下了魏云稷的提议。
他跟着魏云稷进了齐王宫。不仅是明鹤,他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带。
到底也算是和魏云稷有过一段相处愉快的时光,莫诏渊总归是心甘情愿去死的,便也不想给魏云稷制造更多的麻烦。
当晚,魏云稷提着一壶酒来找他说话。魏云稷一边喝,一遍对着莫诏渊说了很多话。莫诏渊安静地听着,只是安静地听着,像是一尊雕像,又像是一幅画。
魏云稷喝完了自己拿来的酒,又叫宫人再去拿。他眼神迷蒙,看上去好像是醉了。
在等待宫人取酒归来的时间里,莫诏渊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足有几个手指那么厚、用线系成一本的纸,迎着魏云稷熏熏然的神色,放进了魏云稷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