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戾气深重,年纪却不大。
老头定睛看后,不敢再问,他引姜画站在边上观礼,便点了一对红油蜡烛和金元宝供在桌案上,深漆色的桌案经年陈旧,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蜡和香灰,只有旁边的功德箱倒是擦得锃亮。
因着法场是提前备好的,只做熟人生意的老道士经验丰富,并没有因为要度一只怨气呈现出深红色的小鬼而嗔怪,对于孤魂野鬼的度也不必讲究什么吉时,反正厉鬼肯定投不了好胎,八成沦落畜生道,魂飞魄散前得人相送一程已经是幸运。
人生在世,谁不是同人不同命呢?
老头穿上正黄色的道袍,这身道袍终于显得他肃穆正经许多,他扶了扶冠,一一划地从桃木盒中抽出作法道具。
迎着春尾不算灼热的天光。
“法坛启——”
轰——
四方道气哗然冲天!
姜画第一次见道士度,好奇间又有些惴惴,中殿内的彩色宗师塑像对他具有一定震慑力,因此他倒退了几步,没有现那些许场中热度正在与花瓶中的娃娃碎魂相护呼应。
萧柳提醒道:“道长会先聚拢这个孩子的魂魄,然后再送她离开吧,她在尘世间过得很辛苦,但入了轮回喝过孟婆汤就会忘记一切。”
法场的烛光令姜画感觉到一丝微熏迎面扑来,他不明白轮回的意义,只敢痴痴望着,“以后我也会入轮回吗?”
“如果你不想,”萧柳顿了顿,微笑道:“或许会比我‘活’得更久。”
姜画皱起包子脸道:“那我不要被度!”
“说什么傻话。”萧柳抓住他的肩膀,给他指引道场的边缘,“看到了吗?那棵黄杨树下有一个影子。”
黄杨树枝繁叶茂,叶片厚重硕硕,枝头粗壮黝黑,遮蔽了一片光阴。
白日作法限制了鬼怪魂魄的现形能力,他们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道半人高的瘦小虚影在渐渐凝聚,它有着朦胧的身体,却看不清五官,甚至连四肢都是难以连接的破碎扭曲,不过进入为轮回准备的净化法坛后,就再没有被任何怨气包裹,它出乎意料般地宁静,每一片细碎的魂瓣都空气中舒展着。
姜画感觉到男人推了推他的后背,他就不由自主地来到了碎魂的面前。
原来它是一个小女孩呀,有着及腰的长,哪怕看不清五官也可以猜到的秀丽小脸,他能够感觉到她正咧着嘴笑。
“你笑什么?”姜画迷茫地问她道。
小女孩伸出接近虚无的手跳起来弹了弹他的额头,先是得意大笑,可随后就低垂了头颅,落下止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泪水穿过魂体砸到青石板砖上,湿润了那一点尘埃。
“别哭呀,你别哭。”姜画登时手忙脚乱,在她脸上擦拭起来,可惜完全徒劳无功,她已经快要消散了,连声音也不出。
小女孩赶忙擦干眼泪,比起吃饭的动作,又指了指姜画。
“啊!这个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姜画喜滋滋道:“你是要我好好吃饭?”
小女孩吸着鼻涕点头,可惜从今往后没有她,姜画抢饭抢不过饿死鬼怎么办?她接着又拉过姜画的手,在手心写了几个字,鬼写出的字本就会颠倒画和顺序,加上姜画灵智有失,他实在费解地摇了摇头,“看不懂……”
或许这艳鬼还没她一个小破孩识的字多……
文盲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消灭”的群体。
小女孩失落地撇了撇嘴,不过很快她又高兴起来,指向身后的法场中心,那里光源越来越亮了,凝成了一个光源核,周遭纤维似的光晕线条甚至拉扯出炙热的曲度。
“你要走了吗?”姜画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舍。
小女孩点点头,脸上充满了对轮回的向往,她虚抱了一下姜画的腰,摆摆手,姜画这才现她的手心里有一块暗沉的胎记,像是花瓣,闪烁着微微红光。
“再见。”姜画下意识地冲她摆手。
小女孩深深凝视着他,缓缓鞠躬——
再见了……
父亲。
是您让我知道原来被人宠在掌心是那么幸福……
望您最后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孩子,它一定也在迫切焦急地等待着您。
她对人世间再无留恋,慢慢飘向光源,神情越来越空洞,直至完全被光源核吞噬。
“法成。”
嗡地平地起风,卷起一道环形的落叶旋。
法场中心的热度骤然升起又消散了。
小女孩彻底消失不见。
老头收回施法的桃木剑,一口气吹熄蜡烛,擦擦额角白毛汗,搓着手示意萧柳道:“萧老板,您看事办得怎么样?”
“好说。”萧柳走上前,在漆黑油亮的功德箱上放了几沓崭的钞票,估摸着能有三四万,顺便双手合十,拜了拜观里的宗师塑像,“多谢祖师爷。”
姜画再回过神,伫立原地时,眼角已经湿润,他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球关节娃娃,觉得灵魂空落落的,娃娃也空落落的,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轻飘飘飞了起来,把手中的大娃娃放在了道观的屋檐上,刚好有一个窄窄的角落可以让娃娃的树脂身体和花色裙摆不被雨水浸湿,又能看见远方的天际与飞鸟。
“你要把它留在这里?”萧柳仰头讶然道,“你不要宝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