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亲到舟上迎接,一到半野堂,就当了仆役,文房四宝,镇尺印泥,紫檀架,端溪砚台,一一送至他临时为她清理的一个住处。待要取了真图悬挂起来,她摇头拉他手臂,钱兄不用如此张罗,如是已经全数记下了。
他疑惑看她,难道世上真有天人一说?五米左右的巨幅,她只是看了看,那么多山水人物,怎么就记住了?他即若年少时,也无如此聪颖天资的。
而她含笑低头,素手执,轻点重画,寥寥几,画出了一角,疏林薄雾,郊外茅舍。他一看,张口结舌,半日方说,贤弟有如此以假乱真的画工,老夫真是始料不及!
转而心底雪亮,闪电划过,贤弟让研墨那么说,莫非想自己绘一幅,以假乱真,送给那马士英,了了此祸?
她淡淡一笑,正是。钱兄所猜没错,想那马士英一个蠢物,识得什么真假?拿我这假画送他,也算便宜他了。
他听罢大笑,那就有劳贤弟了。自此后,更是日日围于她的左右,递递墨。不绘画时他和她作诗唱和,酌酒听歌,一日比一日亲近几分,一老一少,欢娱无数。
堪堪间时光飞逝,白日她在半野堂,夜里缩在衡芜舟。这一日画已成,她和他相视一笑,那图几可乱真,马士英再来索,足以应付了。真是心情大好,可巧风雪也来助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过,铺了一地琼瑶。他请她赏雪,说半野堂后的红梅也开了。她披了一领大红斗篷,随了他,踏雪赏梅而去。走了不远,但见面前一坐小楼,玲珑妩媚,布局小巧,门口数株红梅,灼灼而开,一如枯干瘦枝在歌咏,美的如血如玉,灿灿一片。她不由双掌一拍,真美,真好看!
他笑着问,喜欢么?如是,你看叫绛云楼如何?
哦,好名字!这红梅远看,不就是这琉璃清白世界飘然而来的红云么?好的,好的,她说。
如是,这楼送给你如何?以后你来这半野堂,就有了自己的住处,免得住在我那儿,委屈你了。
他看着她说,那么平淡,那么无所谓的。
她一时愣了,看着他。什么时候,他盖了一座这样的楼给她?什么时候?这么贵重的礼物,跟了陈子龙六年,日日他肯作烟花客,也不肯把她金屋藏娇。
眼里有了雾,不问来由,越积越多。
如是,如是,你别这样,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只是想以后你来,有个住处,这绛云楼也是乘你画画的时候,我遣下人盖的。你若嫌它不好,咱们马上拆了,拆了&he11ip;&he11ip;
他慌成一团,又是找帕子,又是抹眼泪,以为自己唐突送礼,冒犯她了。
她拉住他的手,那黑瘦的手,眼泪成串的落,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一个真心疼她的。再也不是诱惑,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爱上这个老人了。
她低,谦益,抱抱我,抱抱我,我要你抱抱我。
她含着泪,说的那么急迫。
她指尖的温,她嘴唇的话,那么热,那么热,他的十根手指如火点着,他的身体也被燃烧了。
——枯树开花,欣喜竟然也是痛。一树的痛,一朵一朵,噼里啪啦的爆裂,他悲喜混杂,他怕她哭,他把她一把拥进怀里。
叹气,如是啊,如是,这是真的么?
第三章
汗如雨下,却强作欢颜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有人在我的耳边,幽幽的说。语音如数条小蛇,爬上脖颈,凉,冷,森森的爬过,阴阴舞着,令我寒毛直立,一下醒了。四处看去,我在一辆的士,车窗外人流如河,车窗里一位司机,一位老人,还有我,没有别的人了!
可那声音显然不是这同车的两个男人出的。它那么冷,地狱的冰箱里刚刚拿出。那一刻,我冷,我怕,我下意识的抱住身边的一切能救急的事物——那声音太冷了。
是暖炉,是就近的春天,是山口牧斋,他的怀抱温暖宽博,他的心脏因我的投怀送抱,呼呼跳着。
怎么了,爱爱?他亦更紧的抱住我,怜爱的问说。
我意识到我的举动有点过了,不能给这位老人一点误会的动作,正要想个办法开脱。突然看见车窗外的路标,晓得王府井步行街快要到了,忙笑着推开他,山口先生,我要下车。
他叫司机把车停了,他自己也跟着下了。一下车子,自然的把手一伸,牵住我的。
不舍拒绝,他的手干燥炽热,一如向日花朵。
我太阴暗,需要光线照射——哪怕是模拟物。
就此牵着,粉墙黑瓦,徽洲民舍,我和他,掌与掌。
他陪着我,看衣试衣,全然没有厌倦的样子。我知道,他在宠我,山口牧斋在世人的眼里,一直是特立独行的人物,记者们要采访,也是避而不见的。除非宠爱,他怎么肯为一个平凡的女子,浪费这些时间光阴,消磨尘世烟火?
我亦走走停停,挑选适合衣着。一件藕色女式西服,十分端庄,取了来,钻进试衣间,要试上一试,刚刚换过,待要照镜看看,身后一声熟悉的长叹,猛可把我钉住,动弹不得。
真好看,如是,你穿什么都适合。
我的背僵直如冰棱,一扳就能碎成两截子。太可怕了,这小小的试衣间,只可容一人站立。
是那冷声在说话,是鬼?是魅?为什么把我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