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地推开他,仓皇逃窜,似乎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过了几天,他来了,他是来告别的,他对自己酒后做了什么都惘然不知。他要远离长安,去襄阳,给刺史徐简做幕僚去。
他把一包银子递给她,薇儿,这些银两,给你留下。我要走了,你好好习诗,过段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她定定地看他,满眼泪水。
薇儿,不要这样,我还会回来的啊!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
她低下了头,温先生,你可以陪我去一趟西市吗?
你去西市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凄然一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
好的。那我陪你去一趟。
他不懂得她的心,他以为她只是个孩子。
叫了马车,一路默默。离别在即,要她如何不悲伤?他问她,薇儿,你怎么了?这等不快乐?
她强作欢颜。没什么啊,温先生,你大闹考场是怎么回事啊?这段时间长安城的老百姓都快把这事演绎成一则神话了。
你问这件事啊?他哈哈大笑,薇儿,人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嘲弄。以后,我再也不进考场了。
为什么?难道一个小蛮,就能让他如此心灰意冷吗?
他仰天长叹,这二十年,对我温庭筠而言,只是黄粱一梦,现在我终于大梦初醒。薇儿,你猜猜我为何屡屡应试,却屡屡不中?
为何?以先生的才学,早该中了。莫非是命运不公,造化弄人?她好奇地问。
他再长叹一声,命运?小人物的命运都在大人物的掌中。说来话长,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青春年少,恃才傲物,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长安城,以为必能高中。百里轩里,各地的学子常会聚一起比诗论词,切磋技艺。我自恃胸有丘壑,不把这一干人等放在眼中,常常编些假典生籍调笑他们。日子久了,各地学子知我爱开玩笑,赐我一个外号,假典籍铺主人。
她听得不由笑出,先生年少时真是与众不同,是个人。
唉,薇儿,你还小,你不明白,做人,就要做个庸人,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鹤立鸡群,凤毛麟角,最常见的结果便是鸡们煮鹤焚琴,毁凤杀麟,且拔了凤毛和麟角做了饰品。唉,这个道理,你长大以后会慢慢明白的,我不必多说。有一天,我正在百里轩逗留,主考官大人给百里轩送来一题,让大家对了,题面是&1dquo;金步摇”。你也知道,应试前对主考官大人的印象,至关重要。各学子纷纷抢答,我也对了,对的是&1dquo;玉脱条”。结果身边一位学子大声嘲弄,温庭筠,你这&1dquo;玉脱条”典出何处?我可没听说过,别是你这&1dquo;假典籍铺主人”又生造的吧?我反唇相讽,&1dquo;玉脱条”此典并不生僻,《南华经》里就有。你可以亲自去读读,不要自己的目力只及井口,就妄称苍穹只是一块圆饼。
她笑了起来,先生讥讽得好,井底之蛙,最令人生厌了。
错了,薇儿。这次是我做了井底之蛙,且一做二十余年。你猜猜,那嘲笑我的学子是当今何人?
是何人?这个她实是无法猜着。
他就是当今圣上宣宗。
呀!她惊讶地捂住嘴唇。先生,那,你可真得罪大了!
是的。圣上年少时候,最喜扮学子应试,偏我不知深浅,无意间得罪了他。你想想,我怎么还能榜上有名?二十年来,圣上钦点,温庭筠不能加官进爵,我本人还一点也不知晓。现在知道了,明白了,为何不多帮帮别人?前几日应试,主考官沈询沈大人怕我救场,一开考,就专为我设置了一桌一椅,命我坐他面前,他坐在帘后,将我盯个滴水不露。我先答完了帖经、问义、策问、诗赋,一本正经,毫无动静。盯人是一件容易疲劳的事情,况所盯之事平淡无味、枯燥,沈大人不由放松了警惕之心。而我早做好另外八赋,站起身来,说道,沈大人,我答完了。那沈询长出一口气,浑身安泰,以为万事大吉,平安无事了,不由露出笑容。而我在这个时候,把桌面上的试卷,宣纸,已做好的诗赋,全数抓起,迎天一洒,来了一场燕山大雪。沈询目瞪口呆,他未料到我末了会来此一手。一时考场大乱,沈询咆哮,学子们嗷嗷待哺,抢题夺案,人影纷窜,乱成一团。可惜啊,可惜,薇儿,那热闹,你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