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贺渊来说,出京时他还是旁人眼中的“冷冰冰的贺大人”,回京后他已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有所属但惨遭心仪姑娘嫌弃、驱逐的弱小可怜无助贺大人”。
而赵荞,她觉自己这趟去了溯回再回来,好像还跟以往差不多,却又似乎有点不同。但她说不清哪里不同。
好在回京后她有许多事要做,没工夫多想,连信王府也不得空回,每日就在柳条巷的宅子里忙活归音堂的事。
偏贺渊但凡不当值就溜过来黏着她,骂不怕赶不走,却又没什么话说,只会笨拙地陪着她,或者抢着帮忙念一些文稿、话本什么的给她听。
其实赵荞也看得出他求和的诚意,僵持一阵后,渐渐习惯了他时常出现在面前,气也早消了,便由得他。
赵荞也不是那种真能气很久的性子,在贺渊终于解释清楚当然送银票并非看轻她,只是“一时没想到能买什么礼物,脑子一抽就摸出银票来了”之后,便哭笑不得地与他泯了这小小仇怨。
重归于好后,赵荞自还忙她的事,贺渊仍是得空就来。
他来就积极主动抢小当家们在赵荞跟前的那些活,顺便陪吃陪喝陪聊。随着他和赵荞对彼此的事了解越来越多,渐渐也就能谈到一起去了。
到三月赵荞没那么忙了,便又像当初在溯回那般,偶尔兴起时,遛着贺渊去些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涉足的地方。
诸如赛马场、赌玉馆、珍宝阁、赵渭的匠作工坊、各种市集、陋巷小摊、贫民聚居的林荫巷、京郊的孤儿善堂、漕帮的暗货仓库……
反正整个镐京外城,赵二姑娘任意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都寻得到乐趣。
对此,贺渊的感想是:“就这样还能没玩物丧志长歪了,也是个奇迹。”
赵荞听了哈哈笑:“承认吧,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毕竟他以往只是个去区区一个“不当值时便独自闷在书房”的无趣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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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
同时,因鸿胪寺需派一队官员前往沿海沅城,去迎接准备进京面圣缔结邦交的外海小国茶梅来访使团,需提前对鸿胪寺推荐的这队官员做事前的例行甄别,昭宁帝便将这事指派给了金云内卫右统领孟翱。
金云内卫历来最为人诟病之处,就是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例如这类例行甄别,大致上就是对目标进行一段时间跟踪,并暗查其私人信函、接触的人员、议论的话题之类。
好死不死的,岁行舟就在那个名单里,还是右统领孟翱亲自甄别的核心目标之一。
说来又天打雷劈地赶巧,到了四月中旬,孟翱的妻子忽然有孕,但大夫诊断说胎像不太稳,他便三天两头请贺渊帮忙“代工”,自己溜回家守在妻子身边。
五月初七这日,贺渊改装易容,匿迹跟着岁行舟到了馔玉楼,却现是赵荞在这里请他吃饭。
贺渊那心情,跟被人兜头泼了一大桶陈年老醋似的,连头丝儿都冒着酸气。
午后孟翱与贺渊交接后,贺渊自是又去了柳条巷。
现赵荞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怀,贺渊彻底被酸蔫,颊边的浅浅梨涡里像是盛满黄连水,说起话来没什么力气。因为牙根和腮梆子已经酸软了。
“你今日看起来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
因为见了岁行舟一面就这么高兴?这对他来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赵荞看出他低落,以为他差事上遇到什么不顺,便也不给他添堵,好声好气解释道:“因为行舟兄前几日收到他妹妹行云从松原送回来的家书,行云在家书里跟我说了原州的一些趣闻。我之前同你讲过的,行云知道我不识字,就把要对我说的话写在家书里,再由行舟兄转述给我听。今日……”
岁行舟说,岁行云在信中提到,她戍边闲来无事时一直在练习家传雕刻的手艺解闷,只是近来进益不大,便想问她借一件少府匠作工艺的雕刻品去做参照观摩,过一阵就给她还回来。
赵荞对朋友素来义气,当场就将自己的御赐双龙佩交给岁行舟了。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到这里,贺渊便急急垂睫掩去骤变的眼神,起身就走。
“阿荞,抱歉,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没有与孟翱交接清楚,回头再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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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的鸿胪寺一行官员——包括岁行舟——已被暗中甄别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岁行舟根本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松原的书信与物品!
贺渊怀着极大愤怒,在鸿胪寺外堵住了岁行舟,忍无可忍地拎着他揍了一拳。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挨揍的岁行舟当然下意识地还手了。
好在贺渊并未完全丧失理智,还记得岁行舟只是个文官,只怕挨不住他第二拳。于是便没再动,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地受下了岁行舟迎面砸回来的一拳。
这拳不偏不倚砸在贺渊唇角。
岁行舟没料到他竟不躲,打中他后自己先吓一跳,愣在当场。“贺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我先不问你为什么要骗阿荞,说几日前收到你妹妹从松原送回来的信,”贺渊冷冷看着他,“阿荞不识字,你是知道的。她相信你,每次听你转述你妹妹的来信从不质疑真伪。”
他揍岁行舟,是因为岁行舟辜负了赵荞的信任。并且在她最介意的隐痛之事上欺骗了她。
岁行舟愣怔良久,眼眶渐红,眼底浮起淡淡痛楚的苦笑:“贺大人,金云内卫还欠我一次人情。记得吗?”
“你是说,这次还?”贺渊仔细看过他的神情细节,确认他那份克制到极点,却又仿佛痛彻肺腑的悲伤并非作伪,当即疑惑地蹙了眉。
“对,请帮我暂时保密,从此咱们两清。我承认,近几日我确实不曾收到我妹妹的来信,但我现在暂时不能向任何人解释这其中的隐情。请您放心,只是私事,”岁行舟说着说着,竟就哭了,“只是一个从小被妹妹保护的兄长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对公务没有影响。求你暂时当做不知,等这件事办完后我听凭处置,也会向二姑娘负荆请罪,坦白所有真相。”
岁行舟虽是个文官,性子也斯文,却并非怯懦怕事之人。半年前在溯回挨了一刀都没掉过泪的。
“好,我可以答应暂时装作不知,”贺渊静静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但同样的事,绝对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否则我就不是揍你这么简单。还有,你的事情办完后,若无必要,也别让阿荞知道你利用她不识字这件事骗过她。你以为她嘴上说着‘这没什么’时,心里当真是云淡风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