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当面向她致歉,所以也不能走。
十三那日黄昏赵荞走后不久,岁行舟就告诉他,这姑娘是天生没法子识字,不是她自己愿意不学无术的。
那时贺渊才知自己的话多伤人。
之后赵荞再没来探望岁行舟,贺渊公务也懈怠不得,便没个合适的机会向她道歉。
这愧疚悬在心头,无端端让他慌得没着没落的,讲不出个什么道理,总之就很烦躁。
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胸腔,难受得恨不能揪光自己的头。
十二月十五是个大晴天。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冬阳照耀着残雪,让这座衰败数十年的古城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清丽。
贺渊一大早就出现在赵荞临时居所的门口,赵荞出门的瞬间就瞧见他了,却连个寒暄的机会也没给,带着两名侍女兀自走在了前头。
贺渊便沉默地跟上。
到了城中大街,赵荞驻足,揪着眉心回头瞪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她终于肯给个正眼,贺渊也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认真执了歉礼:“大前天是我失言冒犯,特来当面告罪。请赵二姑娘原谅。”
语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诚挚。他是诚心诚意向她道歉的。
赵荞以一种古怪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看得他忍不住绷紧了周身,甚至屏住了呼吸。
“岁行舟告诉你了?”她笑笑着摆摆手,“行啦,这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该干嘛干嘛去,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当时有些气,睡一觉就气过了。毕竟你又没编假话污蔑我,我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过十个。”
语毕大步离去,背影看起来洒脱极了。
如此轻易就得到谅解,这并没有让贺渊如释重负,反而更堵心了。
他怀疑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
居然更希望她像之前那样,毛炸炸跳脚指着鼻子痛骂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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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贺渊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了一家专替买卖双方居中牵线赁售房宅的商行,没多会儿就被笑容满面的伙计毕恭毕敬送出来,显然是个痛快豪爽的买主。
中午她随意在长街寻了一家街边小食摊子吃饭,竟莫名其妙就与摊主大叔一见如故般热络攀谈上了。
贺渊就坐在与她隔了两桌的地方,点了与她一样的“肉酱面”。可他清楚地看到,摊主大叔给她那碗面多浇了满满一整勺肉酱。
而她临走时,也让阮结香偷偷往大叔放在灶头收钱的竹筒里多丢了两枚铜子。
这是京中关于赵二姑娘的种种传言中不曾被提及的另一面。
亲切随和,能体察别人于细微处给予的善意,并不动声色地温柔回报。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之后她在街上胡乱逛了许久,进了好几家铺子,又接连向好几个路人打听了什么事,然后就往回走了。
约莫是有些不耐烦,她总算再度搭理跟在后头一整天的贺渊。
“别跟着了,”赵荞单手叉腰,无奈的揉着太阳穴,“我江湖儿女言而有信的,说原谅你就是真的原谅你了。不过就是话赶话下了我点面子,不是多大事,我原本气过就忘了的。你总这么黏黏缠缠地跟着,我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不是存心让我不痛快么?”
贺渊稍一沉吟,平静道:“我不是黏黏缠缠的人。只是还有件事要说。”
“讲。”
“就是之前那件事。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可以吗?”
“那天当着岁行舟面,我不是答应了不会说出去的么?”赵荞疑惑地挠着额角,有些怀疑自己的记性了,“难道我没说吗?”
贺渊抿了抿唇:“那时你似乎在气头上,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放心吧,”她笑眼弯弯地抱拳打断他,极江湖地道,“贺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贺渊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在虚晃他,大约以为他半点不懂这种江湖套路。
在江湖上,若这么一通套话后跟一句“后会有期”,那多半是八百年不会再碰面的那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