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正东方的天幕中,两方力量还在针锋相对地厮杀,那云雾般的碧翠已经变得相当稀薄了,此消彼长间,属于魑魅的黑雾反而愈猖獗起来,整片天空似乎都笼罩在鬼祟阴云中,越衬得那某薄绿可怜。
便是不修习武功的文士都能看出……妖邪又占据了上风。
皇座高台下,沐凤阳已经不再挣扎了,他老老实实地躺倒在捆缚中,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天幕,在这一刻他已然忘记了该死的皇帝和失败的刺杀,他的眼中心中,只剩下那命悬一线的薄绿。
若是兰宣死在他的眼前——
沐凤阳的心中突兀地浮起这层念头,随即就再也止不住了。
若是兰宣死在他的眼前,那么他索性服剧毒自尽,也化作一只妖邪,从此再无拘束,斩杀狗皇帝也好,追寻故人魂魄也罢,两厢得宜。
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沐凤阳便不再有任何的迷惘,他逐渐平静下来,只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此时,远处的天幕中又有异变突生!
天幕中的阴云卷挟成一只龙虎巨兽,那狰狞姿态仿佛一口就能吞噬城门,而又有一只通体翠色的瑞兽冲破了黑幕,二者在天穹下一处地厮杀,尾追逐间,远远望去恍若青玄二色的太极图,直搅得天地色变,风云颠倒。
也不知是谁先失声惊叫,紧接着揭开了满殿的呼喝,谁能不为这一幕揪心呢?早在盛世幻影浮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人开口,而此时又见这瑞兽,竟有不少人又落下泪来。
他们是被什么触动了呢?是那大道之行的妄念?还是与虚伪表象截然相反的真实?亦或是……这世道的可笑?
魏谨不知道,但他也不在乎,他安静地站在朱昭君主的身后,定定地望着东天远处的云雾相争,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已被劈成了两半。
这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一幕吗?高居神坛的圣人遭世人诋毁,祥瑞化身的麒麟被凡俗嘲弄,尧舜再世的圣德天子恣意颠倒朝纲,万人唾弃的朝廷鹰犬却愿盛世太平!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可憎啊,分不清人神妖鬼,辨不明好赖善恶,只有那终将寂灭的长夜,没有谁能得到一星半点的火光——
所以要追着他啊。
魏谨的双眼贪婪地捕捉着远处天际的翠色,他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他应该去东直门,去找兰宣,哪怕是烂死在泥里,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他……陨落在眼前。
可不论魏谨有多么渴望着就此离去,他魂魄都永远地困在《赑屃碑》的束缚中,他永生永世都是朱昭皇室的奴隶,甚至还比不上那魑魅身后的枯骨。
东方的天穹中,阴云的翻滚逐渐平息,碧透的瑞兽也悄然无踪,大殿内竟有人为瑞兽的小胜低声欢呼,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然而魏谨知道这只是短暂的表象——人力有穷时,天道终有定,面对这永远不会疲惫的朱昭魑魅,兰宣还能支撑多久呢?
一个人,是无法忤逆天下的。
在沐凤阳再次做出了极端的选择、决定打破一切底线去抗争时,魏谨同样死志已定,他既然无望挣脱囚笼,又即将失去那最后一点指望,便想要自暴自弃,彻底屈服于天命,由内而外地“杀死”自身——
起山峦是为散尘埃,从今往后,这幅肉身中将只剩下一具非人的傀儡,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上,不比死肉块来得鲜活……
假如他,无法挣脱那囚笼的话。
不知何时,京畿天空之上的腥风血雨竟悄然停息了,在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这片天地突然就安宁得不可思议了,那可怖的魑魅仍然盘踞在东方的天穹上,但此时此刻,它们就像是定格的工笔,不再有任何动静。
它们这简直就像、就像是——就像是在屏息凝神,认真地听着什么一般!
不止一个人察觉到了这份古怪,但比起殿上众人,还是朱祁恒最先察觉到了危险,这一刻他汗毛倒竖,某些只属于凡人的恐惧头一回袭击了这位人皇,他在无来由的心悸中转身,一眼便望见了身后的魏谨。
这个向来内敛阴沉的厂公督主仍旧站得笔直,只是他正控制不住地浑身震颤,他的肌肤上有青筋接连暴起,剧烈的痛楚自内向外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着他的躯壳!
不仅如此,这偌大大殿上的所有厂卫——所有的厂卫!都遭受了类似的袭击,他们不比魏谨能忍,于是纷纷软倒在地,平日里的冷静和麻木在此刻被尽数击碎。
“啊啊啊——”终于,有人忍不住出了野兽般的嘶吼,这就像是一个信号,痛呼此起彼伏起来,那一张张冰冷的面庞在痛苦的□□下扭曲,恍若正忍受着分娩前的阵痛。
与此同时,朱祁恒终于迟滞地察觉到了——
他被夺走了那与生俱来的、所有的权柄。
那是凌驾于天下人的,那是把玩着无数厂卫生死的、那是揉捏着血脉至亲的,至高无上的权柄啊!!
朱祁恒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远处的天幕,有浓碧染上他的眼眸,有洪钟震响他的耳道,那是无可逆转的宣判——天地为鉴,朱碧做证,朱昭一脉,至此孤绝!
“哈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笑声狼狈而破碎,那是泪流满面的魏谨,他抓着自己的咽喉,仿佛头一次喘上这样痛快的气!
这撕裂般的笑声很快又转为了哀恸,魏谨野兽一般地嘶嚎,他全然不顾浑身上下仍未退却的痛楚,一掌劈开身前挡路的旧主,直奔大殿之外而去——
魏谨可是老于酷刑的厂卫督主,他的一掌能叫死人痛得活过来,阴狠毒辣的气劲在顷刻之间钻入人体四肢百骸,妙到巅峰,竟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教受刑人惨受这世间的一应苦楚!
这一刻,朱祁恒只觉得仿佛置身岩浆,又像是沉入冰川,浑身上下恍若千刀万剐,自内而外犹如万蚁噬心……
大殿上瘫软的人又多了一个,只不过旁人是奔着活,此人是向着死。
短短几息,足以叫朱祁恒领略前所未有的悲惨,也足够魏谨离开大殿,他掠过那走过千百万次的白阶御道,这雕龙砌凤、纹螭刻蛟的九天仙路在今日格外名副其实,直引导着他踏上白玉琼坪——
只见,遍地白玉相逢倾天碧色,东方透亮,晞日启蛰,柔仁微光点亮翠碧朦胧,恍若祥云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