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正在跋涉的道路,它一眼望不到头,也一刻不容停歇。
正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刀锋倒影出缪宣的面庞,在妖邪仍旧怔愣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下一次进攻的准备,无形的气刃聚集在碧翠锋刃之上,第二枚麒麟刃逐渐亮起,这由内自外的璀璨光华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有瑞兽正藏身于此,扬天咆哮!
朱昭妖邪终于回过神来,也许是知道眼前这东西是能够伤害自己的,它的面容也越来越狰狞,那非人的形态与端庄华美的衣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黑雾骸骨又翻腾起来,眨眼间凝聚成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兽,似龙似虎,盘踞在妖邪身后,仿佛随时能择人而噬——
但缪宣不会给它这个机会。
缪宣本就悬浮在半空中,此刻倒也无需蓄力,突破第九重后他的武功就抵达了质变,隐约触及了更加玄妙的境地,对于经历了两个白凤世界的缪宣来说,这种状态他实在是太熟悉,太亲切了。
毕竟麒麟刀与凤凰剑,本就是同脉同源。
在这一刻,缪宣和妖邪同时动了,一方是刀锋纵横,一方是阴雾弥散,只见绿玉蹦碎、瑞兽出匣,碧彩流光正撞上龙虎黑云,于是青玄缠绕,两股力道盘旋厮杀,裂云震雾间焚轮呼啸,风压拍击数十里,可谓撼天动地!
缪宣这第二刀的威势竟又胜过第一刀,一举击溃了妖邪的反击,它撕碎了巨兽的咽喉,又直扎入妖邪的胸腹,在贯穿敌后终是无憾散去……
但即便如此,还是远远不够。
黑雾涌入那个扎穿了两次的豁口,勉强填充着妖邪的躯壳,妖邪身上那端庄女子的样貌在快剥落,暴露出临死前的非人模样,属于皇后的冠冕在黑雾中急剧变化,它还是如此的尊荣华贵,可样式已不再是礼袍,倒更像是裹服敛衣!
兰俭礼早已死去,她留在这世上的痕迹只剩下那刻着朱兰氏的灵碑,于是不肯安睡的妖邪就再也没有了享受衮衣绣裳的权利,它所拥有的只剩下皇后寝陵中的陪葬。
缪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生,仿佛又一次目睹了兰俭礼的惨死,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后,终于抽出了身后的千钧重剑。
麒麟刀由三刃组成,两轻一重,缪宣已经彻底释放了两柄轻剑,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刀。
此时此刻的乌云之上,属于人世的兰俭礼消失了,只剩下一位属于邪祟鬼魅的皇后,这只从坟茔中爬起的妖邪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缪宣,从胸膛里出非人的声音:“竟然能把我逼迫到这个地步——兰宣,你只剩下最后的刀了吧?用完了它,你还剩下什么?”
是啊,缪宣只剩下最后一击了,重剑固然拥有着最沉重的力量,但两柄轻剑带来的伤害却还不足这妖邪血条的三分之一,假如重剑出鞘,能收割走这剩下的三分之二吗?
答案显而易见,只凭着重剑,他是无法杀死它的。
缪宣轻轻摩挲着刀柄,心知事到如今,他也只剩下那最后一条路了。
不论是妖邪还是妖邪所衍化的魑魅,它们的力量都来自与仇恨与怨怼,想要从根本上削弱妖邪的力量,就是帮助它完成身前的遗恨。
朱昭妖邪的遗恨是什么呢?不言而喻了。
一股腥甜涌上缪宣的喉头,内息流转间,他在身前横过刀,在锋刃上喷出一口心头的血来。
鲜赤又染碧青,但这一回却并不是族长驱逐罪人,而是一位子民以自身性命为代价,为君王奉上最后的死谏。
所谓死谏,是以一腔碧血照丹心,万古淳风濯邪秽,脚踩阴阳而面背生死,为天下苍生进言,替世衰道穷鸣钟……
但缪宣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早已没有什么可制止的了,他所能做的只有站在这王朝的亡魂怨魄前,为它们斩杀真正的罪魁祸、替它们断绝一切的苦恨根源!
缪宣从来都不是一个只会恐吓的人,他对朱祁恒所说的“你死期将至”就是既定的事实,而这谶言正该应在此时——
死谏之后,朱昭所有的约束都将消散,届时不论是四族盟约还是《赑屃碑》都将彻底失去约束力,那得到了自由的厂卫们,难道还会服从朱祁恒的命令吗?再也没有顾虑的戚燕衡,难道不把握近在咫尺的机会吗!
对三大家族来说,死谏就是他们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也是唯一一条后路,只有在生死存亡之刻、万万黎民之前、朱昭皇亲之下,以己身为谏,用赤血做书,昭告天下,才能真正断绝朱昭王朝的所有约束。
缪宣就是要让这朱昭最后的威信,彻底断在他的死谏中。
这一刻,血雨渐消,狂风噤声,万鬼垂,天地侧目。
缪宣抬起头,望着那仿佛刚从棺椁中爬起的尸鬼女君,在这片阴云凝聚的穹顶之中,他一手持刃、一手托镡,缓缓地高举起麒麟重剑,直至头顶!
妖邪也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可纵有万般言语,它也只能问出唯一的一个问题,于是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它迫不及待地问道——
“有何谏言?”
缪宣在赤血浸染的麒麟刃下,对着漫天的亡魂与遍地的生灵,郑重起誓:“天地为鉴,朱碧做证,朱昭一脉,至此孤绝。”
唾先圣,笑麒麟。
这世间本就是修罗炼狱,不是你吃了别人,就是别人吃了你,一个不懂得这些道理的人,即便有着经天纬地的才能,也注定了不得善终。
朱祁恒遥遥望着东直门的方向,高耸入云的烽火点亮了天幕,在盛世河山的虚影之下,碧玉般的霞光扬起朦胧雾气,它是这样的美丽,哪怕在这皇城沦陷的时刻,也叫满大殿的人看住了神。
这已经不是凡人能驾驭的力量了,兰宣必然早已突破了先天境界,这也就难怪他敢忤逆皇恩,原来是自忖修为高深……
可笑!凡人之躯,要如何匹敌一个王朝所生出的魑魅?
朱祁恒本该这样笃定的,只是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好似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出了他的控制,即将带来巨大的危险……
不,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威胁他的东西?朱祁恒凝了凝神,心道兰宣的死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他又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