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善之地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大善事,恰恰相反,从古至今这里就生过不晓得多少起大恶事,它们以平头百姓无法理解的方式生,自上而下,到头来不知夺走多少可怜人的性命。
作为一个初次踏入京畿的外乡客,戚忍冬很清楚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眼下还不到他力的时候,他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而他也绝不会坠了幽蓟台的威名。
夜深人静,隔壁邻居仍旧传来隐约的文诗诵读声,国子监的学子们珍惜难得的入学机会,十分勤奋,戚忍冬赞同他们的勤勉,但他绝不会和这些学生一样钻研四书五经。
这所谓的四书五经里确实藏着当今人世间的规矩,但能懂会背就够了,逐字逐句地研究属实是找罪受。
这么想着,戚忍冬便充满优越感地笑了——那群学生在私底下称他是“纨绔子弟”,可他们绝对想不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群家养的雀儿只以为他惫懒,殊不知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戚忍冬默念了一遍《玄序令》里的《逢生篇》,正待他想要打坐养气的时候,桌案前的纸窗突然被人轻轻敲响了。
窗外有人?!
戚忍冬大惊,下意识抽出怀里的障刀,要知道院子里还守着戚氏的暗卫,而他本人的武功也不低,竟根本没察觉房间被外人靠近,这只能说明来者的修为远远过他们几人,竟然在这时候造访……
许久没得到回音,于是纸窗外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窗棂,可以说是很礼貌了,戚忍冬倒转手臂压腕藏刀,随即这才推开窗户,惊讶道:“晚辈失礼,未曾……兰叔叔?”
等候在窗户外的人正是兰宣,他手中捏着厚厚的信封,仍旧穿着那身麒麟卫的墨绿色制服,只是束了,一派庄重沉稳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光暖融,戚忍冬只觉得他比往日要显得柔和一些。
“事有因,冒昧打搅。”缪宣言简意赅道,“春祭将近,陛下一定会提拔重用你,我不知道戚燕衡是怎么安排的,但接下来你千万要小心。”
戚忍冬错愕了一瞬,随即失笑:“原来如此,多谢您费心。”
缪宣看着少年扬眉微笑的模样,顿时明白幽蓟台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为了戚氏与幽蓟台的未来,戚燕衡已经下定了决心。
缪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只觉得眼前的戚忍冬神似当年的戚燕衡,犹记得当年的戚燕衡也曾有过这样外露张扬的自信,但在两人隐岛分别、戚家的小妹妹被逼死后,他就彻底地收敛了……
可事关家族未来,旁人无权干涉,哪怕缪宣是兰氏兼沈氏的家主,说句不好听的,当年的兰宣还不是十五岁就进了京,任凭小燕衡怎样劝求都没用,现在的他又能说什么呢?
“兰叔叔,进来坐一坐吧。”戚忍冬侧身让开,他又觉得这邀请有些轻率,于是描补了两句,“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怎么能让您不喝一口茶水就这样离开呢。”
缪宣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当即婉拒:“不必了,我这就要走了,今日之后麒麟卫必将身处风口浪尖,而我也会与魏谨相互监视,所以我身边将不再可信,假如有什么事情要紧,你就只传讯给暗桩吧。”
“别担心,要是有什么突意外,不必传讯我也必然能注意到的。”
一旦回到京城,那不去找事□□情也会来找你,缪宣预感这未来必将是一片腥风血雨,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这混乱里寻找真相……
而作为台风眼之一,缪宣不认为自己身边有什么安稳的位置,任何靠近他的人都必然会卷入麻烦中。
戚忍冬不以为然:“兰叔叔,难道我不来找您就能太平无事了么,我可是奉旨上京……而且我听父亲说您当年十五岁便成了麒麟卫,我当然要向您学习了。”
金乌卫啊……
缪宣确实猜到了,自从督卫殉职后,现在的金乌卫就是一盘散沙,只等一个伸手收拢的人,而戚燕衡也不怕风险,果然瞅准了这个机会。
缪宣在心中叹了口气,不好劝阻,只再三叮嘱道:“不论是什么事情,但凡与皇宫搭上关系那就没有不牵连甚广的,不论你寻到了怎样的好机会都不要冲动,听从你父亲的指示,以自身安全为重。”
戚忍冬垂眸:“您说的是……”
这话听着就是非常相信父亲的意思,能从兰宣的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戚忍冬自然十分自豪,但他的心底又隐约升起几分不服气来。
看这位兰叔叔的做派,完全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似乎他没人扶着就不会走路,这关心备至的,就差直接喂他吃奶了。
看孩子受教,缪宣想了想,又忍不住补充道:“接下来的春祭你即将觐见陛下,切记谨言慎行,而要是真的加入了金乌卫,请千万注意……注意鹿蜀卫。”
鹿蜀卫?不提西局貔貅卫而只提鹿蜀卫,这倒是出乎了戚忍冬的预料,毕竟鹿蜀卫是厂卫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卫所,论戍卫比不过金乌,论斩妖远不如麒麟,论审案及不上貔貅,和西局就更是差了一个档次。
见戚忍冬困惑,缪宣也没法和他解释,这个提示也是他灵光一现的产物,这几天里他在看表格时现药物几乎都是流向鹿蜀卫的,虽然鹿蜀卫就管着皇室的物资签收,但缪宣的直觉却被触动了。
不论如何,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那么我就先走了。”天色越得沉黑了,缪宣轻声道,“京畿向来是不太平的,而这波澜从来都不会浮于表面,忍……咳,银藤,万事小心。”
话音未落,窗外的人影已经轻飘飘地消散了,戚忍冬叹为观止,这样的轻功着实厉害,轻若柳絮,疾如雨燕,也难怪兰宣在敲响窗户前没有任何预兆,等到他想要关上窗户时,却在窗棂出现了那封大信封。
是兰宣留下的,原来这不是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而是特意给他的么?
戚忍冬拆开,现里面是厚厚一沓手抄的书册,这占满了页面的蝇头小楷比台阁体还要端正,毫无灵动可言,但它书写的内容却令他如获至宝。
这是一份内廷情报,筛选得很有水准,既算不上是泄了机密,又详述了外人难以窥见的关系网,其中还有许多细节很值得玩味,正是幽蓟台急需的信息。
待合上书册,戚忍冬终于平复了心情,此时他也看到封面上毫无特色的手抄字迹,这一回倒忍不住笑了。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书册的封面竟誊抄了时下流行的《昙花传》,这话本看似写的花谱,实则隐喻了佳人才子互许终身,一度成为小儿女私会时的必读文学。
看来这半夜敲窗的也不一定就是深闺私会,而且这雁书尺素用的也不仅有簪花小楷。
戚忍冬收好信封,心道都说字如其人,原以为兰宣的字迹会是不羁又潇洒的,但他竟写了一笔板板正正的匠气字体,果然比行楷狂草更叫人觉得理所应当,看着就能令人联想到督卫大人那认真誊抄的模样……
兰宣此人,确实和父亲描述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