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横波慢慢睁眼,鬓凌乱,脸色苍白,看到脱脱的那刻眼睛才亮了瞬:
“脱脱?”
脱脱腰酸腿疼的,往胡床上一坐,开始漫无边际地扯起谎来,末了,笑眯眯接过阿蛮递过来的去岁自酿葡萄酒,给她一记“还是你懂我”的眼神,一饮而尽,忽呛得死去活来,脱脱怒道:
“阿蛮,你在酒里下毒了吗?这么酸!”
阿蛮壮如牛,任劳任怨,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弱视。去岁暮春独自在梧桐树下捉俗名“瞎碰”的昆虫,此虫多在黄昏夜晚活动,遇光乱撞,趁着月色,阿蛮欢天喜地拿着玻璃瓶满载而归,脱脱赞过即觉:玻璃瓶里满满的不过是小驴屎蛋儿。
指不定就是自己那头驴拉的。
阿蛮很委屈:“都黑乎乎的嘛,我以为就是了。”
往事历历在目,脱脱看了看手里的空盏,回味着刚咽下去的醋,咬牙切齿:
“行吧,你好歹没给我下屎。”
说完,猛的打了个酸嗝,脱脱跑出去吐了。
阿蛮追出来,眼睛瞪老大:“你不会有了吧?”
“有什么?”
“我听说,男人跟女人这样那样,女人就会有孩子。”阿蛮神神秘秘的,“你去平康坊,是不是跟很多男人这样那样?”
脱脱直起腰,开始怒搓阿蛮的狗头:“说,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春宫图!”
阿蛮裤腿挽着,不惯穿鞋,撒欢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有啥好看的,光着屁股,不害臊不害臊!”
她笑得跟只小母鸡似的。
两人相差一岁,掐起来常引得隔壁康十四娘家的黑狗挣绳狂吠,脱脱追着阿蛮打练手,突然停下,她陡然明白了一件事:
谢珣有病。
他不行。
如是想着,脑子里立刻连绵出现栩栩如生的画面: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年轻的御史大夫畏惧名门淑女现自己隐疾,每每定下亲,便神不知鬼不觉痛下杀手,时间一长,御史大夫克妻的名头响亮,有头有脸的人家虽看重他位高权重,但决计不敢把女儿嫁给他……
没跑了,肯定是这样,如此一来,既解释了御史大夫为何迟迟不娶妻,也解释了他为何对自己毫无反应。再结合假母平日教导,越想越笃定。
脱脱得意地总结了下,一阵唏嘘:造化弄人,白瞎了,这跟宫里的宦官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话说回来,在本朝做宦官才是风光得很呐,谢珣他为何不干脆去做宦官?可以手握神策军呢……她甚至替谢珣谋划了条仕途更佳道路。
两人闹完,阿蛮去布置饭菜,脱脱在院子里烧了开水洗头。
“你真的没受伤吧?”李横波是柳叶眉,细细一蹙,多情美人模样,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脱脱乌沉沉的长包在干手巾里吸水,三步并作两步,扶了她一把:“没有,就是挨了泡鸟屎,我早说过了,我福大命大。”
“是我拖累你们。”李横波黯然。
脱脱嘻嘻笑:“又来了又来了,横波姊姊,你也太小看我了,”她哼道,“凭我的聪明才干,你等着,不光你的病能医好,我将来呀还要在挨着皇城的崇仁坊买屋子,我听说,崇仁坊一到晚上,热闹的连东西两市都比不上!”
不管如何,牛皮先吹出去,也先给李横波画个大饼宽心。
“你要谨慎,我总怕你出事。”李横波很忧愁,“多花时间再练练字吧,我可以教你,你总要仰仗康十四娘不是长久之计,自己能写一手好字,润色文章才是立身之道。”
脱脱吐舌头:“我又不是不会,只是难看了些。”
“你这么聪明,学什么都一上手就会,但字不一样,需要下苦功练习才行。”
脱脱打个呵欠,让狂野的春风把头吹干,靴子一穿,掸掸黄袍上的灰尘:“署中还需视事,我去一趟。”
不等这两人细问,脱脱骑驴走人,已是散衙时分,本朝典律,凡内外官,日出视事,午而退,有事则直官省之。典客署有人留值,李丞还在,亲自领她到御史台。
路不远,近在眼前,看李丞递出勘合,脱脱深呼吸几下暗道既然长安城里多事,这个点,御史大夫应当在宫里和相公们在政事堂主动加值吧?
政事堂身为本朝天字第一号署衙,当初,主持建造长安城的宇文大匠自然将其设计得极尽堂皇。大匠世代武将,其人不靠弓马立名,单以砖刀墨线成千秋--政事堂承载了帝国百司最富丽大气之形。
青黑瓦,朱白立面,正脊与垂脊交接处的鸱尾欲飞九天,这五开五进的正堂里坐着的便是位极人臣的相公们。
绿意萌动,嫩红绕目,窗下有一水池,里头金鱼都比别处的傲气。日影移动,透过窗格投在政事堂自有氤氲氛围。
“小谢,回纥使者一事,你什么意思?陛下不想闹大,圣意是尽可能化小不要激怒回纥的可汗。”中书令文抱玉是标准的中年美男子,胡须整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一点不走样,紫袍玉带仪表堂堂。
谢珣面对自己的座师,依旧死人脸:“我要办了他。”
左右仆射人都在尚书省,不是被户部绊腿,就是跟吏部纠缠,正堂里,只师生两人枯燥且乏味地对话。
中书令微笑点头:“很好,我也是这个意思,按流程来,让他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