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他很轻很轻地说,“每个人都要忍耐,你这点儿委屈不算什么。”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实在不像是个五岁的小孩能说出来的话。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了。
“段林。”我想喊他回来,可他头也不回。
在这种时候,我常常觉得他比我更加成熟。虽然不可思议,但我能明白这种成熟形成的原因——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比别人格外早熟。
和段林相比,段梅对我已经算是非常客气。有时候,段梅看段林的目光,恶狠狠的,充满了怨毒的神色,脸上带着一股恨到骨子里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段林马上就死。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往往会大声骂段林,那完全不是母亲能够对儿子骂出来的话,各种下流肮脏恶毒的语言,让我听得心惊肉跳,而段林只是垂着头默默听着,在她的指使下做这做那。他做的事很少有能让段梅满意的,哪怕是一本书放错了地方,也能引段梅的勃然大怒。段梅的怒气总是来得很突然,让人无法提防。她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抓住段林的胳膊,将他往地上一摔,拿起随手能拿到的什么东西,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砸。要么就是揪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或者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幸好她的体力有限,狂怒之下的动作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便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面对她的辱骂和殴打,段林始终面无表情,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知道藏着些什么。段梅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之后,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段梅叫他。
每次打过他之后,段梅都会痛哭流涕,嘴里极快地念叨着什么。我从来没听清楚过她念叨的内容。在这之后,有一个短暂的时间,她的目光会变得柔和,看着段林,脸上流露出悔恨和怜爱的神情。
“乖崽,妈妈打疼你了……”她抱着段林,抚摸他浑身上下的伤口,心疼的眼泪簌簌而下,“妈妈不是故意的……乖崽……”
在她的怀抱中,段林依然毫无表情。
我说过,段梅的情绪起伏非常大。即便在这种悔恨的状态下,她也能突然爆起来——很多次,因为段林对她的柔情没有予以回应,她的情绪又渐渐恶化,于是再次对段林施以暴行。甚至在她一个人喃喃自语的时候,也会因为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神色骤然变得凶狠恶毒,猛扑上去对段林就是一顿毒打。
段林对此始终保持沉默,我从没听过他哭喊或者求饶。倒是我看不过去,常常想去帮他,段梅可不管我是谁,连同我一起骂甚至一起打。
我曾经背后偷偷问过段林:“你妈妈为什么打你?”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恨她吗?”我问。
他沉默许久,轻轻地道:“她是个可怜的人。”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骂你打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也不喊?”
“我小时候也会哭喊。”他说,“没用,那样反而打得更厉害。后来我知道了。”他抬起头,黑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什么。
“你知道什么了?”我问。
“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我得习惯这件事,动不动就哭,那么我岂不是要哭一辈子?”他说,“哭给她看,她又不会真正心疼。”
我听得心头一颤。虽然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没什么起伏,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话里有太多含义,让我心惊且心痛——一个如此聪慧的孩子,却需要让自己的心变得麻木,以应对这样的生活。这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才五岁的他,既让我同情,又让我感到害怕,甚至比怕段梅更甚。
我曾经问过周围的邻居,他们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人还是不错的。”邻居这么说,“心地不坏,就是脾气太坏……”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是学校里的丁,晚自习的任务常常派到我的头上。到家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夜里1o点半。我记得我第一次晚自习回来,还没走进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张望。远远地看见我,她飞快地跑过来,用力打了我的脑袋一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急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事了!”我愕然地望着她,轻声道:“我晚自习……”
“走吧,走吧。”她不耐烦地往前走,“破学校,让这么年轻的女孩上晚自习,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说,“校门口就是车站,车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门总是不安全。”她烦躁地说,“这条巷子里没有路灯——以后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习?”
“是的。”我说。
“妈的……”她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后退了几步。
从那以后,每天下晚自习回来,我都会看见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着我一起走过那段短短的漆黑巷道。一路上她总是不停地骂我,回到家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摔东西砸碗,打骂段林。我感觉这每天晚上的迎接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了,也曾经婉转地提出过其实不必如此,但提及此事,她便变得非常激动,骂我是个蠢蛋,跳起来用扫帚打我,把我打得躲进卧室之后,她又意犹未尽地抓着段林狠揍。
对她的这种行为,我一方面非常惊讶和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苦恼。我总觉得她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当然,我根本没有胆子去问她那究竟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