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弯身,把灯笼放在门边。背靠着铁索栅栏,撩袍坐了下去,头靠着冰寒铁柱,“是啊,整整一百年。结衣,这一百年,你过得好不好?”
结衣就笑,眉眼婉转流波,像醉了酒一样,“好,怎么不好。”
洛浦眸子长眯,扭头,似是想笑,却笑不出来,“撒谎。”
“我怎么撒谎了?”
“百年前,我睡梦中,明明记得,身边有个姑娘天天守着我。怎么我一醒来,那姑娘就不见了?”洛浦声调悠缓,又寂静清冷,好像也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只是想说给她听罢了,“结衣,你怎么离开青云观了?”
结衣头微微地磕在膝上,看他落落的一线黑影照在地上,他身旁的火光摇晃,好像要熄灭般。喃喃,“我不走……还怎么见到你呢。”
黑暗寂静中,他站起来,往外走去。
结衣突然想喊一喊他,想与他多说两句话,想碰一碰他的身体。但她紧紧咬着唇,竟是没有喊出来。
那位长诫道长来告诫她,“长休今日的修为,再多几许时光,定能升仙。你要真那么喜欢他,就不要打扰他。和你堕了凡尘又如何,你一个艳鬼,真能永远和他在一起?你不如大方些,舍了自己,成全他。”
结衣看着他的背影,紧了紧环臂的手,默默无言。洛浦已经不是百年前的那个道士了,那时,他言笑晏晏,和她勾肩搭背,一身白衣更像是纨绔子弟。
现在……现在,他都不怎么穿白衣了。
他一身白蓝交映的道袍,走起路来脚下无尘,真的比百年前更有风范。结衣和他比起,更像是一个泥尘,一个白云。
他突然转头,问,“结衣,你都没有话想和我说了么?”
结衣低下眼,“对不起。”
“……”洛浦不知如何应答。
艳鬼静静道,“我不该推你入忘川,害你到这般境界。你现在杀了我,囚禁我,都是我活该。”
洛浦踉跄后退,眼中似迷茫,似伤悲。他的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结衣,结衣大红嫁衣出了城,与他削断情。可在结衣这里,最后的记忆却是,把他推下了忘川。
那段忘川记忆,折磨了结衣整整一百年。
……可是结衣,洛浦不过是想让你存活,哪里是真的要囚禁你?
他无声凄笑,扶着墙走出了地牢。那盏灯火,被他留在了牢中,陪伴着结衣。孤灯寥寥火光,没入夤夜,几刻就熄灭了。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他走遍大江南北,四处寻找禁术,一边给取少许精血给结衣存活,一边想着法子弥补她的过错。并不是没有法子让结衣复活的,但在此之前,必须洗干净她的一身罪孽。
那些事,都是结衣所不知道的。他在外面,救人,渡魂,与鬼交谈……都是结衣不知道的世界。
结衣被锁在观中,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黑暗,听到的都是水声嘀嗒。洛浦在门边放了一盏灯,用灵力凝聚星火,陪伴她。可她不要他那样的好心,每天就用自己的灵力试灯火。
她自己的法力与洛浦的法力相抗,终于有一天,把灯火给熄灭了。地牢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结衣怔怔然,心头不晓得涌起或悲或喜的情绪。
她是为了什么,要被关在这无休止的黑暗里?她是为了什么,一定要自己跟自己说话,忍受寂寞蚀心?
洛浦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便看她。他又点燃了灯,眉眼疲惫,“结衣,你熄灭了灯?”
结衣还在呆中,痴痴傻傻地回头,看到他站在边上,就笑成一朵花,走过去从铁栏中向他伸出苍白冰凉的手,眯着情人一般的眼神,柔柔唤他,“洛浦,你知不知道我还喜欢着你?”
吃惊下,是一颗狼狈无措的心。他承认胸口血液激动若逆流,欢喜无以言表。
洛浦握住她的手,感觉那指尖的凉,一路冷到了心中。他面上笑意满满,柔声转移话题,“想出去了吧,结衣?”
结衣眸中稍黯淡,歪头,娇媚噙笑,拼劲媚姿来诱惑他,“让我出去吧……即便你一直跟着我,也没关系。”
洛浦脸上的笑淡了些,放开了她的手,退后两步,“我会放你出去的,但不是现在。结衣,能不能不要把你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你明明知道,你骗不了我,也诱惑不了我。”
“其实女子媚色天生,能诱惑得了谁呢?”结衣痴痴答他,还向他伸出手,“我能诱惑旁人,不过是那些男子愿意陷入我的陷阱。洛浦,你总能一眼看出我的把戏,是太冷漠,还是太不喜欢我?”
洛浦错目,玩笑道,“千年老女人了,想那么多情情爱爱做什么?待我心情好了,当然放你出去。之后你要嫁谁啊,和谁在一起啊,我备一份大大的礼物相送,好不好?”
他本来想着,结衣除了他,再不会和谁在一起了。
他为了修补她的魂魄方小说奔西走,她倘若复活,不和他在一起,还和谁在一起呢?
……可是,他竟真的错得那样离谱。
结衣眼中的光亮越来越暗,见到他,说的话越来越多。她本想问他,想不想知道自己百年来是怎么过的。但他每次见她,都无限疲累的样子。甚至一次,双方静静说着话,好久,结衣都没听到他的声音。
她慢慢挨过去,隔着铁栏看他的脸。洛浦倚着墙,双目紧闭,呼吸浅薄而绵软,睡得那般安静,他累成了这样。不可遏制的,结衣眼中泪水涟涟,无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