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道,“是要借助聚魂珠的力量醒过来,还是沉睡一百年,自己醒过来?”
上一次,他借助的是聚魂珠的力量。结衣哭得他心软,他见不得她那样哭。可是醒来后,他才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足够修行……那么这一次,魂魄淡淡回应,“我选择,沉睡一百年。”
如果,这次不见她,会好很多吧?她不舍,他舍。
那声音沉默良久,笑声变得悲苦,“好……好……那便沉睡一百年。”
洛浦魂魄在静静地沉睡,身体也在静静地沉睡。那么的安静,时光在他身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来,周围的环境却在不停地变着。
像是一场大雪在无休止地下,他被困在其中,雪色萧萧,蓟马无望,世界空虚。
再没有什么大燕国和大昭国了,二国合一,战火停止了。金陵城亡了,墙倒殿塌,满地蒿莱。城郭萧条,烂翡翠,碎琉璃,都埋在了地下。昔日胭脂般迷醉的秦淮水沾满了尸体的血红,然后这水……又在时光中被洗净,歌女又开始轻哝细语地弹琴唱曲,秦淮江边又有了才子佳人的踪迹。
这座城池毁灭不过一朝一夕,重回到纸醉金迷的时代,却用了整整百年时间。
百年岁月流过去,洛浦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他在青云观醒过来,师兄长诫用复杂的眼光迎接他,说道了师父遗命,有朝一日长休醒过来,便是青云观一任的掌门。
洛浦已经对这些没了兴,他可有可无地笑笑。长诫师兄已经白斑斑,但因为修道的原因并不显得羸弱。昔日的师兄师弟们死的死,老的老,倒是他,还是离别时的好风华。
身无牵挂,心中明亮。每日里与观中弟子们修行,道法越来越高。他心中只越来越寂寥空洞,年少时,不想与这些人修行,想探寻自己的修行之路。可现在呢,他才现自己根本没走出这个怪圈。
无论他怎么躲,他终究是回到了青云观。但是心口,已经塌陷了一大片,他忘了那是什么。
直到沧州古郡闹鬼,他和长诫师兄赶过去。白骨暴于野,千里无鸡鸣。在空旷无人的夜里,见到了一身鲜艳的红,眉眼魅惑婉转的勾人心魄。她坐在青瓦灰墙上,用手指梳着,轻轻唱着一支曲子,赤脚在半空中一晃一晃,为自己打着拍子。
失落了许久的心,在一瞬间回到了他胸口。她笑容嫣嫣,他的一颗心霎时动弹不得。他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听到了心脏砰砰的加快跳着,喊一声,“……结衣。”
两两相望,眉间眼梢滑过的,是一人一鬼的情深缘浅。
原来百年岁月,结衣还活着……他以为,她早就不在了。
结衣当然还存在着,好端端地活着。她歪头打量他,疑惑,欢喜,悲伤,在眼中一点点掠过去,像是潮汐退去,海面平静。
春色如旧,铜镜明艳,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洛浦……你睡了一百年,终于醒过来了。”
洛浦微笑,走上前,想与她叙旧。她的眉间却闪过怨毒,红光大盛,从墙头向他身后扑过来。洛浦一惊,才想到结衣如何还能活着?
她若还在,那必然还是靠着吸食男人精血!
他回头,看到结衣血红的身影从他身边飘过去,那手指伸长黑光缭绕,是对着长诫师兄胸口的位置。
长诫无处可躲,只怒道,“长休!你身为青云观掌门!你……”
他没说下去,因为洛浦出手了。快从袖中甩出金色绳索,自束住了结衣的身子。女鬼尖锐一声痛叫,从空中掉到了地上,长盖住了半张脸。
心潮起伏,眼中露出一点儿疑惑和温柔,还有凄然,“……我是为了还能见到你,才支撑了一百年。你要杀我么,洛浦?”
这世上,竟果真没有不以害人为代价的长生之术。
洛浦闭眼,眼中沉痛揪心,星火几多明灭。慢慢走过去,把她抱进怀中,手抚摸着她玉一般的面孔,茫茫然地笑道,“我不杀你,结衣。”
他怎么会杀她呢?
百年前不会动手,百年后就会动手么?
……可他心里在流淌着悲凉,这到底是梦呢,还是现实?
☆、梦醒
鬼若食人,扒皮削肉,都不为过。
结衣被黄金绳索束缚,跟着洛浦一行道士回了青云观。她被锁在道观里,魂魄被强大的灵力牵扯,走出去一步,就痛得蚀骨噬心。关着她的牢狱,湿潮阴冷,像那个常年被鬼雾笼罩着的酆都。
她在鬼城里呆过百来年,对其痛恨无比。如今,她又被关进了这里,虽然并不是洛浦的意思。
长诫回来后,就和长休说道,“你本领高强,又贵为一派掌门,真想放走那只艳鬼,我们也拿你没办法。可那些死了的人,就活该吗?她害的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无辜么?我们所有观中人,因为师父一句遗言,尊你为掌门,当真都无怨么?修道还要修心,你一定要把持住自己的本心。”
本心……本心……
洛浦提着一盏灯,下了地牢,去看望里面的女鬼。幽长逼仄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都是黑暗的一片,红衣女鬼抱膝而坐,听到脚步声,就转过头来看他。
他手中的灯火,融融如月,给黑暗里添了活气。隔着铁索门,与她相望。
结衣轻轻说话,声音在夜色里空荡荡的,“你真的睡了一百年,才醒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