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霍然回头,楚潇不自觉地一噎。
李陵充满着不可置信的目光凌厉地盯着他,楚潇疑惑但坦荡地和他对视着,祝小拾僵坐在那儿左看看又看看,觉得气氛不对,已然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过了须臾,李陵忽地哑笑出来。
一声、两声,那哑笑的声音带着些许恍惚和自嘲,在帐篷中短促地回荡。
然后他问楚潇:“这话是你编的,还是将军让你这样说的?”
楚潇蹙眉:“你什么意思?”
“霍将军不是那样的人。”李陵哑哑地摇着头,“我大汉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他不是那样的人。”
楚潇没再作声。
“罢了,我明白了,他信不过我。”李陵疲惫地摆了摆手,笑着说,“他有理由信不过我。如若陛下在世,应该也信不过我。不是什么样的罪都能有将功抵罪的机会,我明白,我明白。”
是啊,凭什么呢?凭什么当年他降敌后在匈奴尽享荣华,拖累得满门尽死,如今想来洗刷罪孽,别人就一定要给他这个机会呢?
他没资格要求霍将军信得过他,他一个娶了匈奴公主的人现在突然“改邪归正”,将军当然要疑他是细作。
李陵心中静静地想着,但一刹那间,好似连支撑灵魂的气力都被抽净了。
那股气力,是两千年前就在的。那时伊稚斜被驱逐到漠北,不甘于那样的惨败,找到巫师立下血咒,将在阴气充斥人间时率阴兵折返,一雪前耻。他当时在王帐中无声地喝着酒,立志要在两千年后竭力阻止伊稚斜,以此冲刷心里的愧疚。
可他早该知道,他错了。他从降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为民族、为历史所不齿的小人。救国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小人出手?
他们自然会有更适合做这件事的英雄,比如霍去病。就算没有霍去病,也还有大将军卫青,还有他的祖父李广,还有两千年来无数比他更英勇更磊落的将领,哪里轮得到他呢?
李陵凄然笑了一声,抬眼问楚潇:“有酒吗?”
“有。”楚潇点头,顿了顿,又说,“我陪你喝。”
两小时后,数里之外。
匈奴人军营的轮廓安静无声地在夜色下显形,霍去病遥遥地望着,心里忽而十分感慨。
两千年后还能与匈奴人畅快一战、还能为了华夏子民一战,真好。
待得大捷,狼居胥山再封禅。
☆、第124章苏醒的地下军团(十八)
夜风萧瑟,匈奴阴兵的军营里无声无息。
阴兵其实不需要像人类一样睡觉,不过此时,他们还是都睡了,在梦里回忆两千年前的荣辱兴衰。
最初的时候,真畅快啊。
那是匈奴最兴旺达的时候,懦弱的汉朝皇帝根本无力抵抗,只能送公主、送美人来谋求和平。
和公主一起到的,往往还有无数的财宝、粮草、美酒和绫罗绸缎。
那时候,匈奴人什么也不怕。单于甚至在酒席上说过要入主未央宫的话,陪侍在旁的汉人美女,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来着?事情慢慢地变了。
开始,好像只是有个李广。他善于御敌,阻挡了匈奴人进攻的铁骑。不过那时也还好,汉室还是惧怕他们的,派来的使者都瑟瑟缩缩,李广似乎还不足以让他们在匈奴人面前耀武扬威。
可又过了些年,他们的皇帝继了位。
那是个狠角色,一个真真正正的狠角色。就连他手下的朝臣,也是。
他派张骞出使西域,他们将张骞扣了十年之久,可即便这样,竟还是没能摧毁张骞的忠心,他最终还是返回了长安。
而更可怕的,是汉人有了的将领,宛如战神降世。
从卫青开始,匈奴就渐渐地开始吃苦头了,后来,他们竟又有了霍去病。
那个不怕死的少年,和他舅舅一样,从不会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那时卫家已权势滔天,他明明该是个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可偏偏上了战场后,就像回归天空的雄鹰一样。
他第一次出征,凭着八百骑兵斩杀匈奴两千多人,还有两位贵族因此殒命。
好几位将领都记得,大单于听说着罪魁祸竟只有十八岁的时候,是怎样的震惊、愤怒。
那不是一场普通的败绩,那是奇耻大辱。
然而后来,他们竟又在这个年轻人手中败了一次又一次。
汉室皇帝给他的食邑,从最初的一千六百户,一直加到了两万多户。他们匈奴人不得不自嘲的承认,他们真是看着这个年轻将领长大的。
他的一切功勋都是拜匈奴人所赐——当然,他们“赐”得非常不甘。
而后,当他们有一天再也无力与汉室对抗、被驱赶到漠北后,这位年轻的将军又真的像天赐战神一样,被上天收了回去,连汉武帝也猝不及防。
那时,在漠北的他们,真不甘心,恼于自己没有余力再杀回来。
于是大单于立了血咒,两千年后再战中原。
可是,真是造化弄人,他们两千年后回来再战,霍去病竟然也又回来了。
无奈啊……
梦境犹如藤蔓般在脑海中缠绕蔓延,时而映照从前惨痛的回忆,时而又让他们看到霍去病惨死刀下的“美景”。
主帐里,伊稚斜却无心安睡,他翻来覆去地思量中行说被俘的事,越想越觉得,下一战离得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