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脸上绘着巫纹,楚子苓真不知能不能掩饰面上惊诧。那确实是三根金针,或者说,是三根金属针。不知混合了什么材料,针的色泽比黄金稍浅,形制粗犷。一根似火针,长而锐;一根似鍉针,针尖钝圆;还有一根就是铍针,状如宝剑,两面开刃。
这三针,已经具备了古九针的特质,简直能看成是九针的雏形。那这宋巫,掌握了多少针灸知识?
由《灵枢》、《素问》组成的《黄帝内经》,虽冠以“黄帝”之名,但是诞生时间绝不是上古,而是在战国前后成型,直到汉朝方才正式成书。那么现在她所在的时间点,距离《素问》出现,还有多长时间?一百年?两百年?没有事物能骤然诞生,她面前这老妪,是不是也是针灸一道的先驱?
见她不答,那巫祝也不催促,兀自开口,吐出了一串略显拗口,犹如唱咒的话语。背完一段,她才改了音,用雅言道:“这咒,可是你施术的法诀?”
楚子苓简直说不出话来。这长长一段,可不是什么“咒”,而是《素问·玉机真脏论》中的一段,“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脏气者,不能自致于手太阴,必因于胃,乃至于手太阴……”是她刚刚针灸时,为了营造气氛背诵的章句。没想到只片刻功夫,这老妪竟然就记下了,虽然背的不全,声音也古怪了些,但是终究是记住了大段音。这是怎样的记忆力?又是何等的观察力?明明已经年过半百,到了这个时代行将就木的岁数,还能如此,她的心智简直可怖!
楚子苓轻叹一声:“祝史聪敏。”
听她认下了,那老妪收回了手掌,开口道:“吾一脉,自古研习针石,已传三百载,原以为已近天人,未曾想还有巫彭传承,也善此道……”
她的语气平平,然而那双混浊眸子,却迸出了光彩:“不知楚女可有兴,与老妇探讨一二?”
楚子苓一时无语。她哪会想到,竟然在这宋宫之中,遇到了这么个异类。不是强夺,也非阴害,更无敝帚自珍的傲慢,而是折节相交,想与她探讨医术。
她该答应吗?两千多年前的巫医,真能听懂或是相信她所知的医术吗?冒然答应,会不会对她的宋宫之行产生影响?若惹怒了对方,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待在这里吗?
然而这些该深思熟虑的东西,此刻都没出现。面对那双苍老、平静,却又热切的眼睛,楚子苓只是点了点头:“若能知天理,吾所愿也。”
这是来自先祖的问讯,是千百年前真正医者的好奇和探究。这也可能是一颗种子,是更多条性命,是《灵枢》与《素问》诞生的基石。她也许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但是影响一些先行者,让更多人受益,并非坏事。
听到这话,那老妪嘴角微微一抽,似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太浅,难以捕捉。下一刻,她便恢复了庄严仪态,微微颔:“待诊病结束,楚女自可来寻吾。”
说罢,她也不再留人,就这么把楚子苓送了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是华元送来侍候的婢子,其中叫“杏”的那个沉稳有度,处事精明,这两天最是上心。见她出来,赶忙凑了上去,低声道:“大巫不曾得罪巫祝吧?在宫中,可要收敛些许,一言一行务必谨慎。”
楚子苓有些讶然:“巫祝待我颇为友善啊。”
怎么,这老太太平日很难缠吗?只多留了这么点儿功夫,就让人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阿杏轻舒口气:“初来宫中,就有巫祝亲自陪伴,着实罕见。奴还以为大巫哪里惹巫祝不悦了呢。须知巫祝最是灵异,能请神上身,宫中无人不惧!”
请神不是巫师的传统技能吗?怎么巫祝就这么惹人害怕?
又详细问了问,楚子苓才算明白,众人的敬畏不仅仅是因为巫祝的身份,更因她狠辣的手腕。当年这人刚刚继任祝史不久,就曾干过一件大事。因为祭祀中,执事的大夫轻慢了些,酒水不够,牛羊不肥,礼器也不够洁净,她便请神上身,只用一杖,就打死了个八尺男儿。
若非有神上身,何来这等“法力”?故而宋宫内外无人不服,也让巫祝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一个精通人体构造的医生,用木杖打人,打死一两个还不轻而易举?然而楚子苓也不得不感慨,这老妇手腕了得,心计更是可怕。幸亏自己依仗的是医术,若真靠巫术混饭,能不能斗过这样聪明过人,又大胆手狠的人物,实在难讲。
不过现在,也算是抱上了粗腿,楚子苓在宋宫的待遇明显不同了起来。分到的小院,就有三间面积不小的屋舍,一应陈设也称得上精美。因为这几日都是给宋公诊病,其他医疗名额,也分配给了宫中姬妾,都没什么大病,很是轻松。
因而楚子苓也多出了不少闲暇时间,用来跟巫祝交流“医术”。只是几次谈话,楚子苓就确信对方并无歹意,因为她说出的很多东西,都是实打实用命换来的经验。
比如背部、腹部入针时,不能扎的太深。别说两千多年前,后世也还会有庸医因为施针不当,伤了肺腑,造成气胸等严重后果。还有肌肉猛烈收缩,可能造成的折针、弯针,刺穴不当,容易引的晕针等等,每一条都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除此之外,巫祝还让她见识了不少春秋才会使用的“秘法”。比如针刺放血,用蛆虫治疗伤口腐烂,烧骨熬粉服食,还有不少刻在骨甲上的殷商巫咒。
这样真诚的心态,楚子苓自然不会视若无睹。在了解到对方已经有些脉络、穴位知识后,便讲了些十二经脉的关系。不过后世的经脉学说,少不了阴阳五行的道术思想,而这时老子都还未诞生,自然也不存“道家”,不论是沟通还是理解,都是个大问题。
好在对方并不心急,更没有仗着自己所学,排斥异己的心思,两人倒是互通有无,谈的不错。楚子苓还借机探察了一下宫中库存的药物种类,不算很全,但是本草经中记载的“上品”药物,还是能寻到不少。当然,也少不了致幻类药物。毕竟中国也产麻,《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麻子,就有“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的功效。麻子榨油熬膏,简直就是巫医必备品。
不过这些,不是楚子苓能够置喙的。在这个时代质疑神明和通神的能力,才是挑战巫者的大忌。不谈“巫”,至少两人还可以谈谈交融的那部分“医”。
如此,宫中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七日之后,第一个疗程做完,宋公面色明显好了些,召见她时,更是礼敬几分。
“明日便是望日,寡人会派人送大巫出宫,望大巫能多治些国人。”听说下一个疗程要再过几天,宋公便闻言道。
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楚子苓心中也是感慨,俯身拜道:“君上仁善,国人必感念之。”
宋公却叹了口气:“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寡人心中有愧。神巫术法高明,若能多救些人,也是好事。”
能说出这样的话,在春秋这个奴隶社会足称得上明君了。楚子苓不清楚这位宋公的谥号,但是想来不会是恶评。再次感恩拜谢,她才退出了寝宫。
第二日一早,也不画那繁复巫纹,楚子苓只带了一顶纱帽,就坐上安车,出了宫门。马蹄清脆,车身微晃,她的心绪也渐渐舒展开来。宋宫虽然不差,但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就算有人侍候,被人礼敬,也总有些无法融入的不适。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留在属于自己的宅邸中,开个私人诊所,看些真正需要诊治的疾病。也不知她看诊的消息,是否能传播开来,这第一天坐堂,又会遇到怎样的病患……
正想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车身猛震,骤然停了下来。
难不成前面生车祸了吗?楚子苓心头一紧,赶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阿杏上前一步:“大巫莫惊,只是道窄,有车迎面对上了。来者已经避道,不多时就能通行。”
听闻没人受伤,楚子苓就松了口气,她也不赶时间,更没有为了面子争先的习惯。既然对方避开了,她们先过就好。
然而正想着,就听到了一个男子略带忐忑的声音:“赶路匆忙,冲撞了车驾。小子惶恐,还请贵人饶恕。”
隔着竹帘,就能看到那匆匆赶来的男子的身影,他的腰弯的很低,几乎一揖到地,十足的诚惶诚恐。这是把她当宫里贵人了?毕竟马车是宫里样式,误会也情有可原。
楚子苓撩开了车帘,温言道:“路上偶遇,何怪之有?多谢君子让行。”
许是没想到车上人这么好说话,那男子抬起了头,看向车内,随后一怔,又退了一步:“原是大巫,小子失敬。”
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巫袍吗?宋人如此态度,倒不奇怪。楚子苓只说了句不必多礼,就放下了竹帘。车轮再次转动,很快就驶过街道,消失在巷口。直到此时,那男子才直起身,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尚未散去的烟尘。
很快,他一振衣袖,对下人道:“走吧,莫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