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红布一匹,裁开了缠在营帐、马辔头、新娘的黑和少年郎的腰带上。
西凉的烧酒上头,梅司定定红的双眼,穿过红的篝火、红的营幡、红的蜡烛、贴红纸的酒缸,走向主帐,三百壮士酒碗嘈杂碰撞。每一步都有酒碗摔在地上,每一步都是一次拷问:这是情势交逼下的选择,我这么做,对吗?
这于大局并无不利,甚至会坚实与河西的纽带;救人一命,仁义两全;至于梅氏族内,伯父只会高兴,恩师向来疼爱,即使责备几句,也不会真如何——可我为何如此慌张?仿佛心中悬着一块大石,仿佛脚下是万丈深渊。是西凉的酒太烈了吗?为什么三碗之后脑子一片空白,双腿如铅、舌头僵,仿佛置身冬潭寒水、头上隐隐模糊的光辉。我是宋使,背着苍生和社稷,快醒来!申昌遇喜气洋洋地将他引至帐门,他和帐内的世界只隔一层丈许红布。
夏夜凉如水,凉州城瑟缩在黑暗广袤的大地上,夜风吹来,掀开红帘子一角——
颈堆祁连雪,口含焉支山!
今夕何夕,三星在天!
(注: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隔绝世界的冰层突然碎裂,他恍然明白——原来,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人求仁、情势交迫,梅司不过是滚滚红尘中一个凡俗的男儿罢了。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望河梁,红颜守空枕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我们是人世茕孑的过客。在这倥偬的时间之中,这片廖旷苍凉卷着朔风的陌生大地上,这千年不变的三星照耀的夜空下,就是此时此地,用你温热的身躯,拥抱我吧。
他掀开了帘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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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子抱着胳膊慌张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梅司慌忙伸出手,却没敢触碰她。
“公子……”
“姑娘……”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互相试探又不敢对视,紧张而尴尬。梅司定了定神,无论对方心意如何,谈总比不谈好:“姑娘,你先说。”
女孩子斟词酌句艰难地说道:“梅公子,是因为可怜我…吗?”
梅司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也许他在空旷的西凉大地上感受到的,她根本没有同感,千年前的情思与心绪的激荡,只是自己不合时宜的自作多情?她将要表示感激吗?还是拒绝?于是也非常艰难地寻字琢句道:“情由诸多,一言难尽,也的确考虑到姑娘的处境……”
那少女试图理解,然后懊恼地放弃了;她一咬牙,上前直视着他:“梅公子,我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停顿了一下,她有点疑惑)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梅司被惊呆的时间肯定比上次长,直到他现自己笑了、笑出声来、笑得坐倒在她旁边。她一点也不复低眉垂目的样子,皱着眉乜斜着他。
过了一阵,他才能敛回一贯的端雅,并排而坐,朝她伸出右手,干净而骨骼修长。
她一顿、挑着眉毛玩味一会、皱皱鼻子,将自己刚染了红指甲的左手覆上去。
“婚姻是大事。”他握着她的手。“我会履行我的誓言。”
她转头看着他:“好,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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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新娘盟誓——”
三百壮士围成一圈,他们年轻黝黑的脸膛上泛着微醺和喜悦的红色。
火光中央,新人解散髻、面向而立,各自伸出右手,虎口相对,然后交握在一起。萨满将白垩土倒在他们手上、腕上。朔风梳开他们的头,是儿马的长鬃与黑云压城的鸦翼。各裁取一段长,编结成股,浸入祭神的酒,然后8字形将他们的手捆绑在一起。
“天地为证,约为同盟;执手扶助,婚姻誓成;
困顿不离,富贵不移;永不相叛,死生契阔!”
明火一闪,头缠在他们皮肤上燃烧起来,他们握得更紧了些,抵抗着炙热的灼痛,直到头由炽红蛇一般蜷曲化灰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