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这么想着,目不斜视地走过遍布宫人和暗卫的长廊,我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可不就是不可说吗。
很多年后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一晚,倒不是因为那夜的风格外冷,只是在那一夜,塞外八百里加急战报传来——
报!边关城破,将军身死,异邦入侵!
后来回想,我还是觉得那一晚格外寒冷。
大概是因为恰好下了雪,这一年的第一场雪,猝不及防地从天空悠悠落下。
恍惚间似有兵马声遥遥传来,天边似乎是谁敲了一声梵钟,小僧听得,心神激荡。
16
师父来看我,在我身后叹息:「苏将军……着实可惜。」
而我跪坐在蒲团上,仰视着那高高在上的佛祖,问他:「师父,我爹娘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在我六岁那年,我也问过。彼时的师父摸摸我的头,只说了一句:「他们是很勇敢的人。」
十四年后我再问,师父依旧是悲悯的神情,摸了摸我的头。
「他们啊……」师父回忆起来,坐在我旁边的蒲团上,一直笔直的背好似在这一刻垮了下来。
前朝国号为衍,以迁都为界,分为东衍与西衍两朝,统共有近八百年历史。而姜朝的太祖皇帝只是西衍的兵部侍郎,因其过人的心性和手段,广结党羽,笼络人心。恰逢天灾人祸,民心动荡,姜太祖趁机围困皇宫,逼衍烈帝退位。
没人知道当时的场景到底如何,只是直到最后,姜太祖也没能得到退位诏书。衍烈帝当场自刎,衍朝皇室上下两百余人未能逃离者,皆自缢于叛军之前。最后,只有当时的太子和长公主不知所终。
衍烈帝此人,在位二十余年无所建树,倒是有几分傲骨,在死后得了个「烈」的谥号。而姜太祖则落得个不忠不义的名声,民间都一直讽刺他不是正统,是乱臣贼子。为此姜太祖动用了不少铁血手段,渐渐地,确实无人再敢把这事拿到明面上说了。
不过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思量,只要不说,别人又怎会知道呢。
再说失踪的太子和长公主,很长时间之内都无举动。虽说姜太祖一直都会受到各种暗杀,但不知怎么,他总能躲过,哪怕最严重的一次,中了毒卧床半月有余,他也依旧活着。
姜朝建国的第五年,衍朝太子起了第一次反扑。
厚积薄,那一战打了整整一年,但是最后,不知是什么原因,衍朝军队在城门外围了七天,突然退去了。
我追问:「是为何?」
师父淡淡一笑,说出的话却满是讥讽:「姜太祖囚禁了一众前朝忠臣家眷,更有传言,其中包括衍太子的妻儿。」
我想起了什么:「有内奸?」
师父语气淡然:「或许是吧。」
百年前的皇家秘辛,其间细节如何,后世也不得而知。只是有人叹,那一战若是不退,或许历史上的大衍王朝还会延续。
这些都是后话了。自此之后,姜家的风评便更加不好,以至于姜朝百年来,一直都有或大或小的叛乱。而衍朝后人一直不声不响,就此消声觅迹。
「但是二十年前,衍朝后人再度潜入皇宫,行刺皇帝未果,却带出了玉玺。」师父缓缓道来,「当年此事闹得几近人尽皆知,但玉玺失窃之事却被瞒了下来。只是最近有心之人觉了玉玺的蹊跷,便传了出来。皇帝此次前来,想来已是迫不得已。」
我想起那天夜里,皇帝在烛光下阴翳的眼神。他本才过而立之年,但是两鬓却已斑白,眼里时而露出的偏执与狠厉显得他越暮气深沉。
他大概真的急了,逼问了两句无果,就直接上了刑。
全寺上下早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尤其是我的禅房,连那尊玉佛都被侍卫的长刀敲碎了头部。
这都是我第二天回到房中才知道的,但在前夜,我被按在皇帝面前,连脸都被摁在地面,挣扎不得。
我也并未挣扎,只是温顺地伏在地上,感受到自己的睫毛在地面轻扫。
上位者的声音落到我的耳中,他在问:「玉玺何在?」
我轻声笑起来:「陛下,小僧只是伽临寺一个小小僧侣,怎会知玉玺下落。」
他似乎怒了:「你是前朝余孽,你的父母二十年前盗走朕的玉玺,你怎会不知!朕再问你一遍,朕的玉玺呢?」
我悠长地叹了一声:「小僧自记事起便在这伽临寺,从未见过小僧的亲生父母。若非今日陛下告知,小僧还不知自己的身世。」
皇帝冷笑一声:「好一个满口谎话的佛子,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上刑!」
17
师父已经很年迈了,在我记忆里,他一直都是须皆白的模样。
或许二十年前,我的父母见到的他,也是这般苍老。
师父告诉我,当年,也是一个冬天,我的父母怀抱着尚是婴孩的我,在深夜叩响了他的房门。
衍朝后人历经百年追杀,早已所剩无几,而我,是最后的血脉。
可是我的父母流着泪乞求他收留我,并说,姜朝与衍朝的恩怨延续百年,是该做个了断,但稚子无辜,不若就让我跟随他修行,安稳一生。
师父答应了,而我的父母就此离去,不出几日,就传来前朝余孽尽数落网的消息。
师父在那几十人在午门前处斩之日,隐在人群中看了看。几十人而已,刽子手的刀落下去,不消几刻钟便已尘埃落定。他念着往生咒,掩面回寺。
我问师父:「师父收留我,不怕招来祸端吗?」
师父笑了:「渡苦厄,悲喜,生死,是为佛矣。」
然后师父眉眼一低,细看竟有几分苦意:「何况,我的祖父,乃衍朝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