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的另一端,是公主因紧张而攥紧的手——纤细、娇嫩、光滑。
我几乎可以想象,盖头下那张含羞带怯的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定紧张地眨动,嘴唇都快被她咬破。
她那么小,不谙世事,只期待着父皇为她选中的驸马,幻想着自己与新科状元郎的浪漫爱情。
我当年怎么舍得啊?
怎么舍得那样伤她?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回公主府时,我们要穿过长街,京城百姓皆来凑热闹,观赏这一盛事,道喜声不断。
我忽然现,原来那时我们成亲,除我之外,竟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期待与祝福。
状元郎与公主的爱情和婚姻,本就是众望所归的美事。
可在满目的红色里,我却穿越时光,看到了北境白茫茫的大雪。
那年暴雪成灾,天寒地冻,边塞战事又起,雁国来势汹汹。
谁都知道那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皇帝不敢御驾亲征,皇子王爷不敢挑大梁,智勇双全的几位将军早在多年的宫斗里被折断了翅膀,要么被皇帝忌惮赐死,要么在谋反中被下狱……
我堂堂大岚朝,竟没有几个可堪大用的军中人才!
民怨沸腾,唾骂这懦弱的朝廷。
斗了半辈子的皇帝忽然想起他还有个妹妹来,竟下旨要公主带兵出征。
她去了,便是皇家强撑的脸面还在。
输了,也是公主无能。
把偌大的罪名安在一个女人身上,何其荒唐!
我据理力争,跪在殿外三天三夜,都没见到皇帝一面。
难道他忘了当年是依靠他的妹妹才拿到这皇位的吗!
京城的雪下得很大,公主撑了伞来找我。
她站在我身边,垂眸看我:「驸马,回去吧,大岚朝的公主,不死在公案上,死在战场上也是好的。」
我哽咽不能言,不肯起来。
她幽幽叹息,竟然笑了:「驸马,你怎么耍起小孩脾气?当初你不是嫌我担不起苍生重任,不配做公主吗?如今我担起公主的责任,你怎么反倒百般阻挠了呢?」
我急急争辩:「我没有嫌……」
公主打断我:「回去吧,我让人生了炭火烧了热水,你暖一暖,莫要留下伤病。」
然后她把伞留给我,自己戴上兜帽,转身回去了。
她已非少女,在雪中步履从容、昂阔步,虽无随从相伴,却有煌煌威仪。
我那时竟觉得,她身上有帝王之姿。
5
公主死在那一年冬天最冷的时候。
战争持续了两个月,她从未退缩。
只是她到底没有学过兵法,空有御敌之心,却无御敌之术。
但她无愧于一国公主。
她死在战事最前线。
即使我在朝中日夜奔走,为前方准备粮草、征召士兵,捞出狱中的戴罪将军前去帮忙,她还是死了。
皇帝派我去和谈,我死死瞪着他。
他色厉内荏地威胁:「你不去和谈,我就把她的尸骨丢去喂狼!」
我第一次欺君,狠狠踹了他一脚:「你也配!」
但我没有见到公主的尸体。
幸存的将士冷冰冰地看着我,冷冰冰地说:「公主死无全尸,肉和骨头都被草原的狼吃了。」
我知道他们在撒谎,因为他们恨我。
公主再无能,也与他们一同奋战到最后一刻。
而我这个驸马,安居京城,苟延残喘,还来与雁国和谈。
我配不上他们的公主。
我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没有人肯告诉我,她死后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