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乳娘会说母妃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者在天上看着我云云,可是乳娘只是平静地告诉我,母妃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母妃死了,死于一碗有毒的莲子粥,父皇勃然大怒,派人追查到底。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突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御膳房的一个小太监认了罪,草草被处死,母妃很快被安葬,玉兰殿的白幡被撤下去,所有人对这件事缄口不言,母妃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世上一样。
只有乳娘随口提过一句,那小太监入宫前,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
那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父皇可怜我年幼,将我教给皇后抚养。
我很害怕,可没有办法,只有养在皇后膝下,我的生死才跟她有关,她才能容得下我。
皇后所为已让父皇心寒,她只能依靠我留住父皇的怜爱,对我极尽娇宠。
想想还真是可笑,母妃深得父皇宠爱,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
皇后机关算尽战战兢兢,可也没能得到父皇的心。
我装傻卖乖,认贼作母,用娇纵刁蛮麻痹自己,不过是认清现实后的听天由命。
父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了妻子的手段、女儿的害怕,他看到了一切,可他又能怎样?他对皇后的爱、恨、感激、心寒,让他只能沉默,只能将对母亲的那份愧疚转移到我身上,对我万般纵容。
深宫之中,随处可见的高贵从容,随处可见的钟灵毓秀,都不过是阴森白骨外面披的一层虚伪的华服,红极深处,瘦骨阑珊。
晏晏住在宫外,我们很少见面,只是经常会书信联系。
她时常跟我讲一些稀奇古怪好玩儿的事,好像所有寻常无奇的事情到了她那里都会变得别开生面。
晏晏说她以后要做个说书先生,把这世上好玩的事情都写成话本子讲给我听,她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只告诉她我想好好活着。
我从来没告诉过她深宫里的种种,我害怕她看见宫里面血水铺的锦绣、白骨做的玉阶,我怕她不愿意理我。
很久之后我问晏晏为何对我这么好,她只嗑着瓜子儿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你太蠢」。
二、
十一岁那年乳娘去世,我不肯自己待在玉兰殿,闹着要跟皇兄们一起念书。
在学堂我遇见了驸马,那时我还不知这是我又一个不幸的开始。
彼时驸马还只是八皇兄身边的伴读,但他极聪慧,诗赋文章信手拈来,小小年纪已能窥得士人风骨。
直到现在,我仍觉得驸马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大概有月辉簇拥下雪山尖儿上的蓝钟花那么好看。
又好看又薄凉。
不管怎么说,他是宫里唯一一个不把我当作公主看待的人,不用费尽心思地讨好我,也不必煞费苦心地要我死,他只当我是个没了娘的小孩儿,可怜但讨人嫌。
不过我不在意,我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蹦跶,围着他叽叽喳喳。
他吃饭的时候我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看他,一直看到他把碗里的饭匀一半给我。
他读书的时候我就趴在书案上睡觉,一直到哈喇子留下来他才嫌弃地把我叫醒。
他出恭的时候我就在外面守着,气的夫子跳脚骂我有辱斯文,他也羞得抬不起头来。
他那么一个喜静的人,应当是很烦我的,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时常写信跟晏晏说起他,晏晏也时常回信骂我。
真是奇怪,晏晏这个人,无论你是谁,她总得时不时拿话刺你两句。而驸马呢,无论对谁都是宽和仁厚,可任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若他们两个见了面,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
兴许是我孜孜不倦的厚脸皮感动了上苍,让当时还是伴读的驸马一片冰心化了春水,他开始主动把他的午饭分给我一半,在我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给我披上衣裳,我翻墙爬树、捕花捉鸟他都陪着我,生怕我不小心摔死。
可惜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他不再来学堂了。
八皇兄说,江家被抄了,伴读马上就要被流放。
那天晚上,我抱着一只差点被当成聘礼蛐蛐儿在学堂的台阶上坐到半夜。
我不知道江大人犯了什么过错,但是伴读只是个伴读,他为何要承担这飞来的横祸呢?
我去找父皇,在御书房门前跪着,求父皇放过他,可父皇不肯见我。
这次父皇没有因为我的哭闹而心软,皇后也没有来找我,来来往往的宫人视我如无物,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像一条没人要的小狗。
母妃去世、伴读流放、亲人算计、爱人相隔,宫闱之间最见不得光的血腥秘史,再一次在我面前血淋淋地撕开。
我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昏死过去,还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天下雨,我就浑身冷,使不上力气。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真的好怕哪一天我被人害死,也只被他们归结为一句旧病复。
连晏晏也只知道我在阴天时胃口不好,她还特地托人送进宫来好些个山楂,说是为了消食。
宫里什么样的山楂没有,可我把那些山楂数了一遍又一遍,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每日只舍得吃两个,结果到后来坏了不少。
幸好,父皇还是心软了,父皇告诉我伴读改名换姓留在了帝都,只要他不轻举妄动,父皇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笑着称好,其实我知道,自那开始,世上再也没有伴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