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了歪头:「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恨你呢?我淮阳王族一脉尽死于你手,许多忠肝义胆的官员,还有无数淮阳儿郎。。。。。。你手上沾的血那么多,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可以和你像什么都没生一样相处?朝堂上雷厉风行的林相,居然在感情上这么糊涂吗?」
林殷琰手抖了一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身体不好,在这里怎么住得习惯。」
我垂眸笑了笑:「都要死了,在意这么多做什么。」
被关进来以后我确实过得不好,这里潮湿阴冷,地上的草根也透着股日久经年的寒意,无论是站、坐还是躺,都十分难受。我每晚都睡不好,冷醒以后就要忍受一阵一阵的头疼和胸闷,就这样挨到天亮。
可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几天了,皇帝早就想处死我,这次我主动送上把柄,无论林殷琰如何求情,他都不会再放过我。
我没打算让林殷琰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接问:「陛下让你来不是与我叙旧的吧,他准备好让我怎么死了吗?是斩,还是白绫,或者鸩酒?还是杖毙,车裂,腰斩?」
林殷琰脸色扭曲了一瞬,然后好像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淮景王主欺君罔上、挑拨长安与诸侯国的关系,顾念昔日平反有功,着褫夺王主封号贬为庶人,赐鸩酒。」
我动了动酸麻的双腿,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缓缓道:「谢陛下隆恩。」
这罪名居然还和楚国扯上了关系,我此时居然有点怀疑林殷琰让我住到楚国去也是有意为之的。不过,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牢门被打开,一直隐在角落里的内侍捧着一杯酒走上前来,我接过酒,冲他说了声谢。
林殷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内侍已经再次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我看着林殷琰的眼睛,说:「琰郎,你还要怎么样呢?」
这个称呼好像把他烫了一下,他仓促地松开了手,面上浮现明显的痛苦之色。
他说:「阿宁,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走到了这个地步呢。」
我轻声说:「如果那天,你没有留下那个讲了一半的故事,我们的一切都不会开始。淮阳兵败后,我会和家人一起死,而你是监斩的长官。我们之间没有太多交集,你亲手下令处斩也不会有太多愧疚,我也不会痛苦。」
「可是,琰郎,没有如果啊。」
我微微一笑,抬手将鸩酒一饮而尽。
毒酒下腹,钻心的痛从下往上蔓延,我视线模糊地往后踉跄几步,被接入一个浸满冷香的怀抱。
「阿宁啊。。。。。。」
是错觉吗,林殷琰居然哭了?我茫然地摸了摸脸上冰凉的液体,在逐渐遥远的意识里叹了口气。
罢了,林殷琰如何与我再也没有干系了。死了之后,我就能见到阿翁、阿母和阿兄了,哦,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阿乔。我好想他们啊,真的好想、好想。
番外一
阿乔看到琅琊侯抱着阿姐回到温泉庄的时候,看到他怀里毫无生气的女人,那张动人的面颊上是安宁的表情,没有一点已死之人的惨淡,嘴边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笑,甚至比她生前还要美,是彻底解脱了的模样。只有眉间一点褶皱,显示出她死得其实很痛苦。
那是毒酒啊,喝下去五脏六腑揉碎了一样得痛,阿姐本就被病痛折磨,怎么死前还要受这样的苦呢?
阿乔觉得自己应该很难过的,可是想想阿姐从前其实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哪怕在祝济那半年,她也是恹恹的,像是很勉强地活着。如果死亡对阿姐来说是解脱,那她应该为阿姐高兴,而不是流泪。
可是眼泪其实不受自己控制,自己就掉下来了,她擦得手忙脚乱,心想这样不好,阿姐一定不会喜欢她哭的。
琅琊侯走到她面前时表情很冷淡,也没看她,只是盯着怀里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阿乔看着这个浑身散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胆大包天地回了一句:「阿姐之前说过,有我在,她死的时候也不会太孤单,太害怕。她进宫之前还说,要我在这里等她。她是想我陪着她的。」
阿姐说那句话很模糊,她那时没懂,现在却懂了。原来阿姐在决定跟着琅琊侯回长安时,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怪不得不让自己跟着进宫,阿姐是怕吓到自己吧。
琅琊侯终于抬起了头:「你叫她阿姐?」
阿乔说:「是啊,阿姐说,这样她又有了亲人,而不是孤身一人了。」阿乔说着,长长地哽咽了一声,「君侯如果对她好一些,她也不至于、不至于走到最后这样的地步。天地之大,阿姐连一处容身之所都没有。虽然她说我是她的家人,可我还是看得出来,阿姐很孤独,很痛苦,她没有一天快乐过。」
琅琊侯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陛下不让我给她办葬礼,只能草草下葬。你如果愿意,就给她扶棺吧。」
阿乔应了好,看着琅琊侯抱着阿姐进了卧房,他的背影透着萧索,竟然和阿姐独处时的模样那么像。她想起自己过去在御史府见到的琅琊侯在暗处默默凝视阿姐的模样,还有回长安路上阿姐第一次昏迷不醒时他耐心细致的照料,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男人。如果真的爱惜阿姐,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呢?
难道爱是这样伤人伤己的东西吗?
阿乔不懂,也就不去想了。
——不过,琅琊侯怎么把阿姐抱进房间里了?阿乔透过窗户看到琅琊侯把阿姐轻柔地放在床上,感觉到了一丝怪异。琅琊侯不是疯了吧?阿姐已经死了啊。
好在琅琊侯并不是彻底疯了。他每日还是照常上朝、处理政务,也没有真的把阿姐就那样放在房间里,让人在床上铺了厚厚的冰块,每日更换。阿姐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床上,眉目娇艳如昨。
每晚回来,琅琊侯都要坐在阿姐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一夜不眠。阿乔有时候从窗户里看进去,会觉得那一坐一躺的两个影子竟然出奇得安逸美好。
第七天,琅琊侯把阿姐放进了一副简陋的棺木里。阿姐被皇帝贬为庶人,不能按照王主规制下葬,只能这样草率地抬上山。
下葬的地方是影卫指好的,他们说,淮阳王一家人都埋在那里。他们挖开了那块地,果然里面还有三副同样简陋的棺木。琅琊侯和阿乔一起扶着棺木放了下去,影卫沉默地填上土。
这里是十八个影卫,比从前常待在阿姐身边的多了十个,他们是在阿姐死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温泉庄里的。埋好棺木之后,他们把提前打好的一块石碑安了上去,上书——淮阳温氏巽宁之墓。
立完碑之后,影卫齐齐低着头跪在了墓碑前。
琅琊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乔觉得他好像在那里站成了另一块墓碑。
日头起来之后,琅琊侯带着阿乔下了山,影卫没有走,他们留在了那里。阿姐触怒皇帝其实是因为他们,虽然阿乔知道那只是她寻死的借口。皇帝盛怒之下把阿姐关押,却忘了处理这些影卫,但他们应当不会再入世了。
也许他们会一直守在这座荒山上,给他们的主人守墓,然后老死在这里。也或许他们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不吃不喝,生殉阿姐。
阿乔摸了摸突然掉下来的眼泪,听到琅琊侯在她前面说了一句:「你想继续在侯府做事,还是离开?我可以放你自由。」
阿乔想了想说:「我想替阿姐去看看她的家乡。」
阿姐十七岁那年离开以后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她心心念念的,夜里都要哭着喊的淮阳。
如果可以,阿乔想活得久一点,等淮阳诸人成了被遗忘的存在,就可以把阿姐和她的家人悄悄送回淮阳,让他们在故土落叶归根。
阿姐如果知道,也一定会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