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奈:「别闹。」
谁和你闹,我是怕你尝到嘴里余味除了白粥的寡淡还有一股奇怪的药味,才给你压上一压。我心里冷笑,有意同林殷琰玩笑了一会儿,见他神态显出困倦,便自然道:「困了?你连日来赶路还要处理长安送来的奏简,着实累坏了,先歇下吧,若他们有事找你,我让阿乔挡回去就是了。」
林殷琰不疑有他,洗漱完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熟睡。我冷眼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想也就这个时候,这头总是满腹城府、伺机而动的狐狸才能顺眼一些罢了。
「还不进来?」
我低低说了一句,守在我帐门的影卫即刻走了进来,阿乔也跟着进来了。她动作迅而无声地给我收拾东西,影卫则扶着我下了榻,然后把林殷琰牢牢绑在了床。我药量备的足,林殷琰睡得很沉,没有丝毫察觉。
我要带的东西无非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银钱和那座林殷琰给我补好了的、阿兄送的玉雕——虽然丑了许多,但终归是阿兄留给我的念想,我不想丢。
犹豫了一会儿,我对阿乔说:「把那座木雕也带走。」
阿乔从我带出来的东西里费劲地扒出那座压箱底的木雕,我先拿来看了两眼,沉默地抚了抚雕刻的少女鲜活而富有生气的脸,重又交给阿乔。
「走吧。」我最后看了眼林殷琰,低叹着说。
我是再也不敢在林殷琰身边待下去了。这只笑面狐狸如今一对我好,我就开始惶恐不安,反思自己近日是不是又瞒着他做了什么,推算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利用价值。照理说我最后的价值已经被他榨干了,但是难说啊,毕竟我腹中还有他的孩儿,谁知道他又要用这个孩儿做什么文章呢?他逼着我好好养胎、生下这个孩子,必然另有目的。
我曾避开林殷琰和阿乔谈过一次,问她如今究竟是我的人还是皇帝的人。我敢这么直接问出来,自然是因为从阿乔的行为中察觉出她心中天平的倾向,心中自有了一个答案。
而阿乔果然没让我失望,我便和盘托出我的计划,并且暂时没有透露我有影卫。要她帮我下药也是一个考验,如果她最后不下或者和林殷琰透了消息,影卫会立刻解决她,以防消息泄露得更多。
好在她经受住了我的考验,我也正式信任了她,因此在影卫从密林里牵出五匹马时,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死士。」
她恍然点头。
留在这里的只有四名影卫。十名影卫我直接送给三皇子,并不打算要回来了,算是感谢他当初愿意出手搭救我阿兄,哪怕最后结果并不如意。剩下八名里,两个还留在营地里随时查探情况,两个在我们扎营时就已经悄无声息脱离队伍,先行前往我的目的地为我落脚做准备。
我的目的地,是楚国边陲一座叫做祝济的小镇。虽然离长安近了些,不过恰好与淮阳王都一北一南。李瑾年告诉我,天气好的时候,登上祝济山,可以看到王城里那座摘星楼,阿翁给阿母建的淮阳最高楼——如今已成了李瑾年的私产,改成了酒楼,只供给达官贵人享乐用。
我这次带着的银钱,有一半是他从淮南郡送来的,约好了碰头的地点叫影卫去取,没让林殷琰察觉。我之所以决定落脚祝济,也是因为李瑾年说这里有他一个旧友,可以帮忙照顾我,给我提供一处不算小的院落居住。
李瑾年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了,从前淮阳国的所有官员里,除了被处斩的那些,也就只剩他一个还这样对已经地位大不如前的旧主了。我很承他的情,只是回信除了一句谢谢,竟也写不出太多。
我骑术还不错,阿乔却从未接触过,我让一名影卫带上她,我们一行六人便披着星月急急忙忙地赶路,要赶在林殷琰醒来察觉之前和他的车队拉开距离,还要小心沿途不留下痕迹,十分辛苦。我几乎是强忍着所有不适,等到天蒙蒙亮,影卫告诉我可以停下歇息了,我立刻就伏在马上吐了起来。
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吐不出什么。阿乔走时还拿走了那一小袋果脯和一壶水,此时赶紧跳下马递给我。我见她自己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摆了摆手:「你喝点水,不必管我。我吃不下东西。」
就这么赶了好几天路,被留在巡藩车队里的影卫追了上来,将我走后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林殷琰睡到第二天早晨才起来,现我不见了之后暴怒,差点把当晚当值的巡逻护卫直接打死。后来他派人到方圆百里内搜寻,但影卫岂能让他现我们走过的痕迹?是以滞留原地整整一日却找不到我之后,林殷琰愈焦躁,而其他官员则联名表示不能为了一介妇人耽误行程,逼着林殷琰继续启程。
只是整个车队的氛围自此后降至冰点,连「温巺宁」这三个字音都成了禁忌,无人敢触御史大夫的霉头。
我听闻后颇感可笑:「真是疯了。」
他总是在无用的地方假作深情,自我感动。
但林殷琰放弃搜寻我的消息,也让我放慢了脚程,租了辆马车闲闲地赶路。
——倒也不是真的不着急,只是之前压着不适接连几日赶路,让我的身体负荷太大,一下子慢下来,我的害喜症状立刻反弹,严重时我一整天水米不进还是干呕不止,整个人急消瘦下来。
阿乔起先着急得很,还要给我请郎中,我说:「这孩子我本就不想要,没了就没了吧,何须强求留下。」
我硬是一副药都不吃,靠自己硬生生地熬到了祝济。可惜天不遂人愿,腹中孩儿这样都没掉。
彼时已经十二月了,初冬第一场雪在祝济纷纷扬扬地落下了,轻盈柔软,和长安厚重的雪不一样,但和淮阳的很像。
我没顾得上赏雪念旧,因我已经起不来身了。阿乔说什么也不肯听我的,着急忙慌给我请来了郎中。
郎中把完脉后沉吟说:「小娘身子骨差,还怀着身孕长途奔波,这脉象像是要滑胎啊。」
我捂着小腹,在细密的疼痛艰难开口:「有什么办法。。。。。。可以加快滑胎的?」
郎中惊异地看着我:「孩子阿翁也同意么?」
我勉强笑了笑,随手指了一下站在床边守着我沉默不语的一名影卫:「他同意的。我们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只是一直没腾出空来处理。」
影卫突然被我点了名,表情僵硬地冲着郎中点了点头,说了句「没错」。郎中表情复杂地在我们中间看来看去,半晌叹了口气:「罢了。。。。。。这种药,倒也有。不过你身子太虚,贸贸然用药恐会危及性命,我先给你开点调养身子的药吃上一段时间吧。」
阿乔红着眼眶从郎中手上接过药方把人送了出去,回来后就哭了。
「王主,若真是那么危险,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哪怕生下来送人呢!总好过糟蹋你的身子啊!」
我虚弱但坚定道:「阿乔,我早说过,这个孩子我不会要的。是不是淮阳血脉倒不重要,左右已经离开长安了,只是这是林殷琰的孩子,我绝不会为他生下来。若非顾虑自己身体,我早就直接打掉这个孩子了,如今勉强退一步,休养一段时间后用药滑掉,再不可能退。」
13
调养了一个月后,郎中诊脉后认为我的身体受得起猛药了,便把滑胎的药方给了我。
我在阿乔关切的注视下几口喝掉了那碗黑乎乎的药。
疼痛袭来得猝不及防,我手一松,碗就砸在了地上,而我直直倒在床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还平坦的小腹。疼痛好像是从那里出来,又好像全身各处都在叫嚣着痛苦,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来。
阿乔的哭喊声时近时远,我在这钻心蚀骨的痛苦中,居然恍惚感觉到自己落入了林殷琰的怀抱,熟悉又陌生的温暖稍稍缓解了我的痛楚,依稀听见他低低唤我阿宁。
这是梦,还是幻境?
好像是林殷琰来提亲那晚,我睡不着,半夜里跑到房顶上喝酒,结果受了凉。本要赶回九江的林殷琰被我绊住脚步,留在淮阳王宫里照顾我。我嫌药苦,闹脾气不愿意吃时,他把人都支走,抱着我温声哄劝。
被我刻意忘记的过去骤然浮现,让我无可抑制地眼眶湿润,喃喃着说:「琰郎。」
声音很低,咽在嗓子里,甚至都不敢让自己听到。
他对我这么狠,我竟然还在思念他过去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温柔,温巺宁是彻底没救了吧。
等我清醒时,身上已经被换好了干爽的衣服,阿乔在我床边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我动了一下,她就立刻清醒,抬起头来看我,眼圈边还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