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渚公主挺直背说:「女儿同他清清白白,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之事,以为直接打死有违阿翁一贯的慈怀之道,遂自己做主把人放走了。阿翁要治罪,也只能治女儿一个不孝不敬之罪。至于他是淮阳叛党一事,女儿不知情,但绝不认为他有反叛之心。」
皇帝冷哼一声:「你总是很有理——平渚侯,你来说,你的妻子和此人是怎么回事?」
平渚侯声音很平静,半点不像被戴了绿帽的模样:「公主同臣一贯亲密,至多只是见这侍卫无家可归着实可怜才多关照了些许,大约有些违了礼制,才被人编排。」
我有点意外平渚侯对公主的维护,半晌后想到,若阿兄的身份真的揭露,他也会被治一个包藏叛党的罪,自然会尽力帮公主。
局势似乎逐渐在朝好的方向展,皇帝却突然冷冷一笑:「你们这是串通好了一起来糊弄我——林卿,你来说,你查到了什么?」
我心中猛地一跳,睁大眼看向林殷琰,他却没看我,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打开后读道:「已找到淮景王主私自为淮阳叛党挖的墓,墓中所有人尸身尚算完好,只有淮阳太子的头已经面目全非,但仵作摸骨后断定此人必然只是普通百姓。疤面侍卫于叛党处斩后第二日出现在长安,登记为无业游民,平渚公主进长安城后迅进入公主府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卫。公主府内长史回报,公主与君侯已近一年不曾同房,而疤面侍卫进府后,曾多次留宿公主院落。」
话音落下,阿兄猛地吐了一口血,低低咳嗽起来。
我如坠冰窖,而林殷琰读完后,终于和我对上了眼。他动了动唇,是在和我说「对不起」。可林殷琰,你本就欠我这么多,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值当什么?
——他分明一直在查阿兄身份,却在我面前只字未提,甚至有意引导我不要想多,为的就是降低我的警惕心。更甚者,他鼓励我和平渚公主往来,未尝没有借机窥探我的行踪,好摸清阿兄底细的原因在。
跪在我身边的平渚公主一动不动,但我清楚看到有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她面前的地上。无声的绝望在我和她中间默契地蔓延开来。
皇帝大约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些,气得抓起一盏茶水狠狠砸到了平渚公主面前的地上,溅起的茶汤弄脏了她华贵的衣服,也溅了几滴在我垂下的左手上,滚烫的茶水烫得我一个激灵。
他的怒喝劈开了一室僵冷:「平渚!这就是你说的乎情止乎礼?你这么多年的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人私通就算了,还是叛党余孽!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有没有我这个阿翁!」
我闭了闭眼:「陛下息怒,此事公主。。。。。。」
「我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平渚公主打断了我的话,她的声音冷静地出奇,但我离得近,听到了她颤抖的呼吸。
她继续说:「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阿翁,您不是很清楚,淮阳国叛乱根由是什么吗?」
我闻言一怔,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是您刻意放纵,多番诱导,让淮阳王野心膨胀,最后才起兵谋反。您是为了收回淮阳封地不是吗?您为了削藩多年布局,最后用御史大夫去淮阳拨动了棋局,顺利收回了淮阳封地,还为日后削藩造势,杀鸡儆猴。」
我瞪大了眼。
原来林殷琰也不过只是皇帝众多棋子中的一枚。
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就帝王的千秋伟业,削弱藩王、逐步回收诸侯封地,这在皇室里必然是功利千秋的大事。而他付出的代价只是被满门抄斩的淮阳王族,和沙场上连尸都不配被收整的无数淮阳儿郎。
何其可笑,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皇帝暴怒道:「平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为了这么个叛党,连你阿翁都敢指责了!」
平渚公主说:「女儿不敢,女儿没有指责阿翁之意,只希望阿翁作为一国之君,念在您杀业过重的份上,能用一点容人之量放过温允廉。」
皇帝又砸了一盏茶,我却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烫意,麻木又混沌地僵硬在原地。
他冷冷地问平渚侯:「平渚侯,你来说,朕应当如何处理?」
平渚侯平静地说:「臣愿以手上三万兵马,换陛下成全公主,饶她不孝不敬之过。」
平渚公主低低说了一句谢。
我顶着混沌的大脑。从一片混乱里摸索出了点头绪。皇帝之所以召见了我,是要逼我承认阿兄身份;召见公主,是要公主认清现实,同阿兄一刀两断;召见平渚侯,则是为了逼他交出兵权。
果然,他接着说:「好!好!好得很!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叛臣温允廉,你呢,你可认罪?」
阿兄哑声说:「罪臣深愧连累公主名声,但请陛下赐我一死。」
平渚公主猛地动了一下,她咬着牙说:「温允廉。。。。。。你若敢死,我便殉你,我说到做到。」
皇帝暴喝:「你敢!」
阿兄嘶哑地笑了几声:「臣何德何能得公主这般垂青——公主是千金之躯,罪臣惶恐,能收到这番心意已经知足,不敢要求公主更多,惟愿公主岁在千秋,一生顺遂。」
平渚侯始终不一言,但我实在也没有精力去想他如今心中是作何感想了,我甚至已经跪不稳,全靠阿乔死死在边上支持着我。
我知道公主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无法可想,甚至到了要用自己的命威胁皇帝的地步。阿兄的死局已经无法更改。
皇帝冷冷道:「御史,你还愣着做什么?还要让这个不孝女和贼人在朕面前演一出深情惜别吗?」
我目眦欲裂地看着林殷琰从皇帝手中接过一柄剑走到阿兄面前,近乎本能地往前膝行两步。林殷琰注意到了,顿住脚步看向我,低声说:「王主自重,不要再同逆臣牵扯不清。你是平反的功臣,怎可行包庇之举。」
我哑声说:「御史真是体贴入微,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斩杀我的亲人,好叫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我咬牙切齿,「多谢了。」
林殷琰面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片刻,扭过头举起了剑。
「不可以!」平渚公主踉跄地站了起来要扑过去,而皇帝一挥手,她就被人按住了。在她崩溃的声音里,阿兄倒在了地上,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我浑身僵冷地跪在原地,不出哭声,连痛苦都被冻在了身体里,只是看着阿兄渐渐失去生机的身体,他最后看向我翕动的嘴唇,那柄还悬在阿兄身体上空滴血的剑,和握着剑的玉白的手背上还未平下去的青筋。
阿兄最后和我说的是: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让我活下去呢?我茫然地想,我这条命值得这样被珍重吗?
阿兄被拖下去的时候,平渚公主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了他毫无生机的手,而后被人一根一根掰开。最后她面无人色地跌倒在了地上,被闻讯赶来的沈夫人扇了一个巴掌,然后让人把她架了下去。
我恍惚地被人扶了起来,连皇帝对我的责罚是什么都没听清,只感觉鼻间是熟悉的冷香,让我越嗅越难以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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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林殷琰守在我床边,神情莫测,头上有浅浅的不知哪里碰来的瘀青,看着很是疲倦。他低声说:「此番虽是我对不住你,可温允廉是叛党,我不能放过他。」
我哑声说:「什么时候觉的?」
他顿了顿:「。。。。。。你那日拿回来那座玉雕,我曾在温允廉的书房见过同样的一幅画,被他收在箱子里——是抄淮阳王宫那日看见的。」
我惨笑:「枉我还自以为藏得很好。林殷琰,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百般掩护我阿兄的样子蠢得不行?是不是像在看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