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朔坐在对面不说话,两人一时有些沉默,濯七香问:“还没机会和你好好说说话,你这些任课老师有喜欢的吗,还是都不喜欢。”
宁朔笑了笑说:“天落狐裘还可以,虽然有时有些聒噪。毒牙子七话少,合我心意,但有时太过阴沉了,比我还阴沉。雪原狼其神秘兮兮的,大家都怕他。对了,还有那位我们的故人,我知道黑星一族是南国最大的家族,但以我认识的两个看,实在不怎么样呢。”
他这样说,看濯七香,濯七香并没有回应,他接着说:“海鸢三约是真的无趣,简直是块木头,最枯燥的古语文配上最无趣的老师,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五柳侯人也就那样,总喜欢讲他那些没人在意的小故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主父念京大概是最喜欢我的老师,但他更加平庸,除了能和动物处得来外实在没什么特长,尤其大家都说高年级的那个清溪鱼苔要比他强得多。”
“念京其实非常厉害了,只是清溪鱼苔实非常人,有些东西你们不知道罢了。同学呢,除了乘白还有入你法眼的吗?”
“这里人确实比外面人不同,你当初并没有骗我,但像我这样古怪的也只有我和乘白两个,最多就是三个。”
“谁是第三个?”濯七香大奇,“我知道不是令脂,是女生吗?”
宁朔却并不回答,濯七香便笑了笑,说:“有一个好友就很好了,当初你没来的时候我就想,你和季肥关系肯定不错,但和乘白,或者至交好友,或者势如水火,也可能两者都有。当初我初遇妃矣,我们两个就算是敌对加知己,至少开始是这样。”
“雨师妃矣吗?”
“是啊,还能有谁?”
他们这么说着,像是忽然陷入某种吞噬人的沼泽,便又沉默了下来。宁朔坐在那里把弄着桌子上的黄彩红底杯,看着杯子上飘忽散荡的纹理。
“你成绩不错,我们就庆祝一下吧。”濯七香说。“这样,我来时看到真夫人楼那里有人在过生日,你去要一些糕点,记得礼貌一些。再去千木厅拿一些熟食,甜食。我去把令脂叫来,然后我们再把火升起来。”
“好。”宁朔笑道。
他跑去千木厅,等回来时壁炉果然有了火,他还没见过那壁炉生过火。壁炉上放挂着两幅画,一幅是尺碧城的崇山峻岭,一幅是春李城的一片水泽,是濯七香和她亡夫的故乡风景。濯七香换了长衣,与令脂都穿着淡黄色的长袍,坐在壁炉前倒像是母女。令脂颇为兴奋,见他进来笑道:“我和老师还在说你会不会和那些人闹翻,然后空手而归。”便迎了上来看,“你都偷了些什么?”
宁朔还没见过令脂对自己这么亲切热情的样子,对濯七香撇了撇嘴,濯七香只是微笑。他们坐在一起吃东西,聊天,令脂总是带着感激欢乐的神情,宁朔看她,既是情商高妙,也是真心依恋喜欢濯七香。他以往对她没什么了解,最多就是她个子比较高,有些早熟,为人比较世故等等。这个时候听她说,才知道她原来是从家中跑出来的。
青地一族是个格外与众不同的族群,这个宁朔是知道的。当初五使者驱逐九姓,就是天下九个最为显赫的家族被拆散流放,逐渐沦落为寒族,其中就有青地一族。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保留着自己的习俗,文化,甚至一些语言,是一个极为内向的族群。到了这个时代,大部分青地依旧容易与其他族群冲突,最闻名的就是屠灭了千冢城未病一族的千冢青地,但这些还算是融入了南国的文化,有一些极端的家族,至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青地令脂就来自那样一个家族,他们在南国的荒林中生存,不与外界接触,崇拜黑暗,近亲繁衍。因为当初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向来视所有外人为仇敌,几乎没有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令脂小时候幸运的接触过一个迷路到了他们那里的游商,她偷偷给了游商一些食物,游商送给她了一本关于红衣公子的小说,在那之后,去外面世界的念头就像种子一样在她心中扎下了根。到她十三岁的时候,父亲要把她嫁给她的叔祖,她冒死跑了出来。
这样的经历让宁朔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他们是班级中仅有的两个无家可归的人,虽然这不会产生必然的友谊,但至少让他们有些共同话题。宁朔听她说着自己如何在丛林中走了二十多天,多么侥幸才活了下来,自然的想到了自己的经历。那一晚大家说笑嬉闹,濯七香也说了很多宁朔都没听过的往事,一直聊到了半夜。
第二天,宁朔早起去丛林中练剑,一直练到午后——倒不是说他刻苦入迷到这个地步,而是这门剑法实在诡异,反反复复,让人不得不用心。白蛇剑法入门艰深苛刻,一旦入门就会变得简单易学,但一段时间又再次晦涩难懂,以至于很多地方都与最开始的理解完全相反,这需要大量的时间。
他之前答应了令脂帮她挂一些东西,等回到家时现东西都挂好了。令脂做好了中午饭正在那等着他,也不生气,随口说着些琐事。宁朔吃完了,问:“你不是说自己无聊?有个好看的地方,要不要去看看。”
令脂有些意外,开心的答应了,饭后两人一路到了人鱼湖最北端的沙滩,那里季候不同,正有好多绿色丛林,再往里走,一个水池边开着一片鲜艳的紫红色的花,花朵在风中参差舞动着,像是侧躺在那里的巨人。宁朔说:“这里绝少有人现,只有我和乘白经常来这里。”
但令脂面带尴尬,并没有太多喜悦,她并不喜欢在丛林中钻来钻去的冒险,更不用说这边各种奇怪的生物。再者,两个少年少女来这样悄无人烟的地方算是什么?被人看到怎么办?只是她为人世故精细,也不表现出来,只是说:“嗯,很是好看。”宁朔又说带她去更北边的丛林,那里有他和乘白搭建的小木屋,令脂终于说:“还是不要了,弄坏了衣服说不定还要麻烦七香老师,老师已经很忙了。”
宁朔愣了一下,才觉自己常日只与乘白相处,有时就忘了界限是个什么东西。他便舍了那热情的样子,笑了笑,从那里走出来。两人在人鱼湖边随便散步,宁朔想到乘白,又突然想到了告火紫陌。紫陌是放假后第五天才走的,又是那样一队的人马来迎接,令脂与她是室友,便去送别她。宁朔也想去的,但终究没有。
他们闲扯一些外界的传闻,大多是乘白在时就说过的,宁朔早觉得无聊,便打断了对话问:“告火紫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令脂愣了一下,说:“当然是王族了,相羊书院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王族学生。”
“我是说她那个人。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到她,越觉得她古怪。”
令脂笑了笑说:“她,只是与人有些不同,我想大概是因为王族的身份吧。”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宁朔是否值得信任。“——其实,我们平日都不敢接近她的。她那个人,整天对人笑,但又经常一副受到惊吓,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是说,她看上去容易接近,实际上戒心极重,推人于百米之外呢。我们都认为她有些虚伪。”
“我也觉得她虚伪。但是她这个人,与其说是虚伪到近乎真诚,不如说是真诚到近乎虚伪。老师和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挣扎,想必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和痛苦。”
“谁没有自己的痛苦?”令脂面带不安,对宁朔的话颇为惊讶,“——但总是要融入这个社会,而不是让每个人都不喜欢你。与世隔绝,只会加重自己的痛苦的。”
“我并不这样想。”宁朔说,也有些惊讶,“我们是相羊书院的学生,即便不是,痛苦和孤独又算是什么罪过?”
两人走着,好久都没人说话。那是宁朔与令脂冬假期间唯一一次真正的对话。在那之后,宁朔又恢复了客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