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樨还没醒,闭着眼,漆汩咕哝几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怒上心头,刚要回头把靳樨搡醒,然而一转头,却看到靳樨清明的眼神。
“你醒了还装睡!”漆汩怒道,怒气冲冲地掀开被子给自己套衣服,从背影也能看出他气哼哼的。
一只手搭在他的后颈,继而抚—摸了一圈。
靳樨镇定地说:“不是没进去吗?”
闻言漆汩更气,一把甩掉靳樨的手,匆匆整好衣裳,逼迫自己忽略地上的衣物,径直出门洗脸去了。
然而靳樨却慢悠悠的,漆汩忙活完只得在门边坐着等靳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漆汩一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揍“靳樨”小人,一面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晚的梦来。
这个梦的风格十分熟悉,就像又是神明引着他翻过时间,用足够勘破世间一切谜题的、属于“神”的眼睛望见陌生的缃羽,他还没能回去的故乡。
曾流过漆家血液的大殿如今又染上新的血。
他看见了蔡疾双目无神地在王座上停止了呼吸,不知他死前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起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视线流转,楼房一会大一会儿小,他随着蔡疾迷茫的眼神看见遥远的一片血腥的沙场。
迷蒙的烟尘与风沙中,露出被推倒的“月罄关”三个字出来。
漆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扑通扑通,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
刀戟、铠甲、马匹,深色的土地,乌鸦嘎吱嘎吱地盘旋,每个人都缺少了一只耳朵,嘻嘻哈哈的,被塞进牛皮袋里去,而后来,远处,一名血肉模糊的、缺胳膊少腿的人仰躺在别人的尸体上,竭力睁开肿胀的、被血糊掉的眼睛,望着天空。
高高的、遥远的、永恒的天空。
与无边无际的浮云。
漆汩不知道怎的,仿佛能听到他的心里话似的。
这人落进漆汩“双眼”的第一瞬间,漆汩就认了出来,毕竟几个月前,就在萼华殿里,就在这里,崔临还陪在蔡致身边,衣冠整齐,语气、眼神都颇怪地望着漆汩,说:“你没有死?”
他为什么会突然背叛呢?
就没有一点点原因吗?
崔临也许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还在努力地看,仿佛在天空与浮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有其自身的、独一无二的意味,足够引来他翘首以待的某个答案。
漆汩忽然从他的心灵里品尝到游丝似的怀念与浓稠的悲伤,他闭上眼,好像就死去了,然而一睁眼,他又活了过来。
——人的一生好像也没有一场梦一样漫长,崔临漫不经心地想,仿佛看到不可名状的东西冲破了天空的限制压下来,那个东西叫做“死亡”。
如果在死之前,是否还能再见一面呢?
漆汩突然听到从崔临破碎的心脏里升腾起这么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又虚无缥缈的愿望。
谁?
漆汩不禁问。
然而没人能给他答案,一切还是走向了结局,在呼吸消竭的刹那间,时间忽地停止运转。
血液凝滞在半空,犹如透明的宝石,飞扬的尘土亦刀锋一样扬在凝固的寒风之中。
硝烟散尽的平原尽头,雾气蒸腾如梦境,有抹白色的身影漂浮过来,长发微垂,依然是初次见面时的样子,高高在上,温和却又不可靠近。
漆汩没认出那是谁,只觉得无端端的熟悉,然而崔临却笑了,认出故人的身影。
于是他全身力气一松,困住他一生的枷锁倏尔松开。
就在那人伸手过来的时候,崔临停止了呼吸。
云汉殿依然是薛音、连乔、罗蒙以及褚飞四人在等,漆汩与靳樨到后不久,长鱼午才带着晋兰姗姗来迟,抱歉地说:“我来迟了。”
他身上的药味浓厚,众人都知道是去照顾姬焰了,均没有多说什么。
薛音也重新沐浴、上过药,看着至少比前一天精神许多,咳嗽一句,道:“我们仔细算了如今的兵力,要想寻常的守城之法肯定不行,主动出击怕是也只是自投罗网。”
“说实话。”罗蒙略显冷漠地说,“这就是蚍蜉撼树。”
“怎说得这么难听。”连乔截住了罗蒙的话头,道,“月罄关草原七部本是互相成敌,现而多了个名义上的‘可汗’,叫沫赫,年纪轻轻,野心颇大,行事鲁莽不知未雨绸缪,我得到消息,塞外三部其中有一部正在疯狂攻打可汗本部,即使这样,沫赫也丝毫没有回去救援的架势,可知他势在必得了。”
褚飞暴躁地道:“你这话和罗将军说的有区别吗?”
“你们那位崔临崔大人,是和沫赫有勾结吗?”沉默的漆汩突然问薛音。
薛音还在疑惑他到底是谁,望过来的眼神颇为复杂,少顷她道:“我不知道……”
“查不出来?”漆汩皱眉问。
“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薛音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没半分预兆,且崔临……他一直听命于蔡致,是亲信,我实在想不到,他能有什么由背叛。一切、一切就好像突然就这么发生了,就像他只是突发奇想,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不!”漆汩突然说,“不,不是。”
所有人都同时望着他,漆汩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误,回过神来后放松了语气,勉强笑道:“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他,我觉得他并非这样的人,一个人如果做出决定,一定是有原因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沉默少顷,薛音道:“好吧,或许是的,但是现在提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