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岑静昭会想出这么毒辣的计谋。
如今南方正值雨季,这时毁掉堤坝,不仅会造成水患,而且此时庄稼刚刚栽好,一旦被淹,不知有多少农户会走投无路。
虽然岑静昭时常说自己并非善类,但他始终相信她只是迫不得已,就算她使背信之计巧取晋国,他也相信她只是为了在赫连岁手中活下来,而不得已为之。
可是她现在安然在大长公主府里,如果她说她想要赫连岁的级,他会义不容辞地为她取来,可她今日之计,牺牲的却是寻常百姓的生计。
和高高在上的贵族不同,徐十五知道百姓的苦楚。
他曾是南疆寻常的农户,知道百姓靠天吃饭有多不容易,不仅要防备旱涝之灾,还要饱受朝廷的层层盘剥,最后一家人能糊口已是万幸。
因此,即便他再恨越人,也只是在战场上与其厮杀,就算当初拿下笠城,他也没有起过丁点屠城的心思。
他要杀尽的是赫连氏,以及赫连氏的犬牙,而不是百姓。
明明在三年前,岑静昭亲眼见过南疆百姓因水患而流离失所,那时她是何等痛惜,他都看在眼里,到如今,她却要人为地在越国制造一场水患。
他该怪她狠心恶毒吗?他不能。
他亲眼见到她是如何被阿芙蓉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完全有权利去恨越人。
况且,项越两国本就是宿敌,立场不同、兵不厌诈,此事如果被朝臣知晓,她非但不会被责罚,说不定还会收到封赏。毕竟两虎相争,从来不需要考虑虫蚁的感受。
可是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不对,如此滥杀,和赫连氏又有什么区别?
夜深人静,城门紧闭,他没有让守城的士兵开门放行,而是自己在城中漫无目的地牵着小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
他偶尔听到孩子的哭闹,偶尔听到夫妻间的嬉笑,偶尔听到老汉的鼾声,介葵城陷入宁静安逸的梦乡。
这样的祥和是无数将士的血肉换来的,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明月高悬,徐十五走累了,人也冷静下来了,这才迟钝地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痛感。
他抬手一看,不知何时,他握着玉佩的手已经被自己抠出了鲜血,红色的血浸在墨色的玉上,看不出刺目的颜色,徐十五用袖子擦干净玉佩,只是流苏上的血却无法擦去。
他自嘲一笑,这一次他还是没能将玉佩送出去,他将流苏拆下来扔掉,又将玉佩小心收好。
看来,只能等下一次再送了……
与此同时,他陡然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既然他还是想将这枚玉佩交给岑静昭,就证明自己还是相信她的。
她吃了那么多苦,他不应该以卑劣的心思猜忌她,她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他说过要相信她、支持她,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更不能背弃她!
想通了这些,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大长公主府,许久没有见她,他攒了许多话想同她讲。
可是刚掉头走了几步,小黑不耐烦地哼了两声,他这才想起,如今已是深夜,她应该已经休息了,他只能停下脚步,随便寻了间客栈歇脚,等着明日一早再去见她。
———
翌日,不等岑静昭用完早膳,前院的小厮便急急跑来报信,说徐将军正在前厅等着求见娘子。
岑静昭一阵脸红,这人倒是知道走正门了,但这样急吼吼地一早到别人家拜访,岂非更加让人笑话?
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此刻更是吃不下了,便放下了筷子。
雪婵一边命人为岑静昭热汤药,一边服侍她更衣。只是她刚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彩色的八破间裙,却被岑静昭制止了。
“换件男装,出行方便些。”
雪婵听话挑了件青色男装为岑静昭换上,却在穿好后连连摇头。
“娘子太瘦了,穿上男装简直像是纸片,而且男装不好戴幕篱……”说着说着,她突然住口,眼睛张大了几分,“娘子故意的?”
岑静昭不置可否,动身去了前院。
徐十五正在牛饮花茶,一见到岑静昭,立刻便愣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岑静昭着男装,但以往只觉得她的男装扮相像是贵人家的脾气不善的小公子,现下岑静昭长高了,又因病痛折磨,整个人瘦了好几圈,此刻若是给她一柄拂尘,活脱脱就是一个三清道士。
一瞬的惊喜过后,徐十五又开始心疼她,他本想带她出去走走的,但看她这副样子,生怕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怎么穿了男装?”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堪堪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心疼地抚上她消瘦的脸庞。
雪婵极有眼色,扶岑静昭坐下,徐十五也跟着坐下。
“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徐十五看了眼天色,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恼,这么早来拜访,的确是有些失礼,但好在他脸皮厚,笑笑便不以为意了。
“今日军中无事,天气也好,便想带你出去走走。不过看你还有些虚弱,不如还是在府里好好休养,我见你无事便放心了。”
“我倒是想出去转转,今日难得有胃口,不知徐将军可否屈尊陪我去吃花饼?”
徐十五的嘴立刻笑到了耳根,他还记得,他送她来到介葵城的那日,他们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胖胖的老板娘卖的花饼。
原来她都记得!
岑静昭自然记得,不过她选择那里的原因,除了过往的回忆,更重要的是,那里距离大长公主府够远,足够百姓们看到她是如何虚弱了。
徐十五既然将晋国之功安在她身上,她自然不会辜负他的美意。她不是圣人,她做了好事是要被人记住的。
这些都是她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