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放下手下的吃食,快速转身回屋去,取出了自己惯用的工具。待他出来时,迟将已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一块板子上,似乎是得知自己颠簸终于结束,迟将咳嗽一声,从喉中吐出一口血沫。
老马抽了一口水烟,脸上也没了白日的逍遥,他沉着脸道:“我救出迟老板时他已经快昏了,本想着去找个相熟的医生先救救急的,可迟老板说他信不过旁人,又担忧你们,便叫我带他过来。”他努努嘴,“他身上起码有十处鞭伤,内伤也不轻。”
“劳烦让让。”司若眉头紧皱,挤入温楚志和孟此凡几人里,半蹲下身,把住迟将脉搏,“脉象微弱,但还有一息尚存……”司若用竹叶刀将迟将粘在身上的衣袍割开,摊开手边布包,露出里面一排闪着精光的长针,正想下针,却发觉迟将能下针的肌肤表面几乎都被污血遮挡,又抬头看向沈灼怀,“帮我拿个干净帕子来,沾些井水。”
轻轻擦拭表面,司若眸色更森——污血之下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看得出来迟将受过不止一次的毒打。但他不敢思索再多,捏起银针,寻到几个止血的大穴便快速扎了下去。
暂时银针止血过后,温楚志也跟着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老马从屋里寻来了几份药,司若便手脚飞快地处好了迟将身上伤口,用干净布条捆绑包扎。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血块,却又因为血液干涸,鞭伤下的皮肉与衣物、尘土纠葛一切,司若不得不下了狠手,将沉疴之处剖开清洗,方能上药。忙活到月上杆头,迟将的呼吸才将将平稳下来,喂上的药和扎上的穴位也开始起了作用,开始陷入较为平稳的安睡。
几个壮丁——指温楚志、沈灼怀和孟此凡他们先前没帮上什么忙,此刻便小心翼翼地将床板上的迟将抬回屋里去,留司若在外清余事,顺便弄干净一下满手血污的自己。
方才全神贯注在迟将伤口的处置上,直到一切结束,司若才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十指都有些发软。沈灼怀细心地打好了井水,司若干脆将十指浸入其中,井水冰凉,叫他疲倦的手得以舒张。司若一边洗手,也在心中一边叹气,从前他做的是将人开膛破肚的活儿,可最近却救人救得越来越多,他的心肠好像也越来越软。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吧?
他自己摇摇头,回过头时,发觉马夫老马仍旧站在月下,就在方才他救助迟将的那个地方,手上捏着水烟杆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你不是个医者,却在治病救人,真奇怪。”老马说,“你不怕把人治死了吗?”
司若愣了愣。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
不过这马夫老马,也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人。
说他是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只是为点利益奔波的普通马夫,完全不是,一个普通人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一个已经身处险地的客栈老板;但你说他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或许是他见识浅,司若又的确没见过这种类型,如此混不吝的高人。
他想了想,回答道:“我的确不是大夫,以前、不,我现在也是个仵作。”司若用粗布擦拭干净了自己的手,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他,“若我不救,他也是个死,那不如救。横竖我手下的死人也不少这一个,尽力而为,凭心而已。”
夜色下,两个人对立着,老马斜斜倚靠在墙上,闻言,没说什么,若有所思的,磕了磕水烟的烟管,又抬手吸了一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乍一看上去,不像个人影,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狼。
“仵作,怪不得,你下刀倒是又快又准。”老马的目光没有直视司若,又回了一句,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司若也没就这个问题再另起什么话题,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会与生人多话的人,见老马没再他,便细细将自己东西收归好,放回布包中去。山中多风,吹得那柴门吱呀,仿佛有客盈门。司若往门口望了一眼,却见那只因为血腥味而退避三舍的黑山羊不知何时又从圈里跑了出来,到门边迟将鲜血滴落的地方不住嗅闻着。
若不是亲眼见到这是一只羊,司若真觉得它应该是一只狗子。
正当司若欲转身回屋去看看迟将情况时,老马又突然开口了,那因为常年抽水烟而嘶哑异常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很低:“都是要见血,杀一人和救一人又有什么区别?毕竟有时候救人也是杀人。”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更为奇怪,甚至没有什么逻辑道。司若本以为老马是在故意难为他,出一些难题怪题,可他却又听出了老马语气中的那些真切的疑惑。
似乎他真的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司若转过身,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思索了许久。
似乎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开尸的仵作行当,就是在杀人。甚至司若不是没从书里见过,明明有受害之人只要剖尸取证便能定下凶手罪责,却因亲属的不情愿,而眼睁睁看着真凶逍遥法外。至少作为仵作,他“杀人”,是为了救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也是在救已死之人的亲朋,将他们从痛苦带回真实的世界之中。
即使残酷,但却有必要。
想到这里,他突然恍然大悟了。
先前他想的,自己好像越来越不像一个仵作,开始救人,开始软心肠,开始因为一些事情而违背自己从前的准则。但其实,这一切与他当年想做仵作的初衷并不冲突啊。
于是司若开口对老马说:“杀人也好,救人也罢,是杀是救,一切不凭我做了什么,只凭我认为什么。”他声音清亮,在快入冬的秋夜里,却像是一道春日的清风,与明月遥相呼应,“你说得对,救人也可以是杀人。若我今日救的是个狺人,或许日后他便会杀百人,那按你的说法,这杀人的罪责是不是就到我身上了呢?可我看到的,不是杀百人的狺人,而是一个快死的人。”
司若顿了顿,继续道:“迟老板私下做的事,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他借刀杀人,也杀了不少人,那我今日救的是他,他从前的罪责,又算不算得到我头上?”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都好像说到了老马心里去,老马烟也不抽了,有些怔怔地站着,目光投向远处,司若炯炯地目光盯着他,“若说真有区别,那便是杀人是非必要可为,但救人却必要可为。其余的,吾道一以贯之,仅此而已。”
“若我觉得我在救人,那我若是杀人,那也是在救人。”
作者有话说:
快没存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抓狂)快忙完快忙完快忙完(念咒)
第122章
“杀人也是在救人,杀人也是在救人……”老马喃喃着,“可万一救人却杀了人呢?”他急急向前几步,险险在司若面前停下,“这岂不是就是在杀人吗?”
司若微微抬头,面色淡淡:“那是他们运气不好,与我何干?”这倒不是在撒谎,既然已经尽力而为,司若最多懊恼一阵,不会一直钻牛角。他从做仵作第一天便知晓,案子结束,就得抛掷脑后。
这回轮到老马愣住了。
过了数息,他突然哈哈大笑,一边鼓掌一边道:“说得对啊,说得真对啊!真是老汉我魔怔了!”他走近司若,一把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得司若差点都没站住,而后又大笑着转身而去。
“等等!”司若叫住他,“你……您不歇歇吗?夜深了。”
“不必了!”老马背对着他挥挥手,身形好似都轻快了不少,“血滴了一地,我还得回去盖一盖。”
也不知他是想明白了什么,但司若总觉得,日后他们不会再看到这个身为马夫的老马了。
他看着老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黄沙再度飞扬,一人一马就此离去。
微怔了须臾,司若敲响了关着的房门。
……
屋子开了后窗,有些凉,但靠近迟将躺着的地方烧起了一个炉子,大概是怕他伤中再受寒。令司若惊讶的是,受伤那样重,马夫再送来得晚一些,或许就要没命的迟将,居然已经清醒了,只是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不若先前的硬朗,见到司若走进屋中,本想起身道谢,却碍于身体,只能点头致谢。
司若摇了摇头:“今夜还得小心,熬过了这一夜,才算得挺过去。”他扫了众人一眼,“我来值夜,诸位去休息罢。”
“我陪你。”沈灼怀揽过他的手,捏在手心里。
先前司若在外头着了凉水,又吹了许久冷风,如今手自然冰冰凉的,被沈灼怀这么一握,连着心窝都暖烘烘的。但沈灼怀自打哄好司若之后就这样肉麻,难免叫他有些羞赧,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忙不迭抽回手来。
司若小声道:“迟先生,你身上暗伤颇多,若有什么不适,一定不要强忍,务必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