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达利奇的黑眼睛安静地扫视过来,为年轻的心理医生提出建议:「卢卡,我知道你这一年来都很忙。但请记住要和你亲近的人保持来往——无论是你的父母、你妹妹,还是你在国内的同事和朋友,或者伊万。每个人都需要在生活中找到一些固定的人际支点,这是我们的内心和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
莫德里奇咬着下唇轻微点头,这么多年头一次没有直视督导的眼睛。
事实上他迟迟没能下定决心要不要再去为伊万的家人献一束花,直至穆里尼奥发来最新的日程、告诉他可以准备返回马德里的机票时,才决定最后再去一次郊外的墓园。
和伊万的关系已经成了这样,他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资格站在教授面前。
「对不起。」莫德里奇轻轻放下天竹葵,觉得石碑里的照片也跟着抿紧嘴唇。「可能……我以后没有办法来看您了。」
「伊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发誓我对他没有——也不可能——我只是想作为监护人好好照顾他……都是我的错,一定是之前做了让他产生什么误会的事,我也不该去慕尼黑。」
莫德里奇慢慢蹲下身,拨开石碑上覆盖的枯草和落叶。「您也一定不会赞同伊万的想法。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联系了,虽然我很不放心,但比起再让他误解这样做肯定更好。」
他当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我没有办法继续照顾他了……对不起。我一直很喜欢这孩子,他聪明、热情,很善良、很勇敢,他——他让人觉得温暖……我已经很久没能——」莫德里奇的手指轻轻抚摸大理石表面的文字,指纹仿佛要亲吻石碑上的姓氏般温柔掠过。「我确实很喜欢他,可是我不能……我发誓我不可能对伊万产生那种感情。」
他的脚尖麻木到失去知觉,重心不稳地跪坐在地,雨后饱含水分的草坪打湿裤腿。莫德里奇最后一次整理放下的花束,眼睛笔直地对上黑白照片里放射出的严肃目光——「卢卡,坦诚,作为心理咨询师得首先学会对自己坦诚。」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当然不能爱他,我承认最开始把他当做创后应激障碍的病人去照顾。那年他才十四岁啊,可是——」
他张开嘴又闭上,「——我要怎么办?!您没教过我这个……也没人教过我……」
伊万,你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
疯狂涌出的想念情绪胡乱撕扯着他的胸口和大脑,总是放在贴身口袋里的戒指跟着一跳一跳地疼。莫德里奇许久没有开口,最终垂下头不再看向照片里的人。「我想您不会原谅我了,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您、还有夫人和德扬。」他嗅到空气里浓郁的香气,鲜艳的天竹葵宛如正在流出鲜血。「我觉得我会去地狱的,所以我们一定不会再见面了。」
他站起身之前手指再次轻轻抚摸石碑上刻着的文字。
「对不起,我还是……让您失望了。」
回到马德里没几天他就收到消息提示——这个在年轻人之中颇受欢迎的社交网络软件他一直没用,但也一直没删,偶尔被马塞洛或者贝尔看到屏幕上的图标还会出言调侃卢卡看不出来你心态真年轻,居然跟那些大学生一样喜欢刷stagra……
他偷偷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关注角落里的自己后深吸了一口气,点开红色的提示。除了伊万不会再有别人……
「卢卡,我看见你留下的花。你去看我爸爸妈妈了是吗?一定是你,我看到有束枯掉的天竹葵就知道一定是你。」
「卢卡,他们离开我七年了。」
「卢卡,你丢下我也有两年了。」
「卢卡,好久不见。」
莫德里奇用指尖轻轻触碰屏幕里的单词,仿佛那上面浮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微微涨红却眼神闪亮的脸。
从那天开始伊万接连不断地给他发消息,莫德里奇从未回复过,可这不能减少分毫年轻人的热情。卢卡我回家了可是你已经搬走了,卢卡你在哪儿你过得还好吗,卢卡你恋爱了吗结婚了吗,我只希望你快乐和幸福,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等医生判定伊万?拉基蒂奇脱离危险、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被推出抢救室之后,莫德里奇也终于懂得三年前他将自己抵在墙上时鼻腔里浓重的叹息——如果没有你,我还怎么快乐、怎么幸福?!
「这孩子送来时血压脉搏都没了,失血量几乎达到全身血液总量的一半,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只是——莫德里奇医生,您应该明白这种程度的缺氧对大脑来说意味着什么。」带着圆框眼镜的医生面色严肃而疲倦,「我们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醒,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对不起,我是说——您得做好这种准备。」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莫德里奇又看见他在胸口画着十字。
莫德里奇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去想医生没有说出来的那种可能性。他给穆里尼奥拨去电话,老老实实向他说明和伊万的关系,以及现在昏迷不醒躺在病房里的状况——「当时具体的情况您可以问加雷斯,他也是伊万父亲的学生……伊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家人了。我真的需要一点儿时间,您可以为我办理停薪……我需要陪他。至少最关键的这几天我得留在他身边。」
葡萄牙人在听筒里发出牙疼般的声音,最终同意了莫德里奇提出的无理请求。
他留在病房里,每天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做。伊万一直没有醒来,乳白色的营养液直接通过鼻饲管注入胃中,排泄也只需要他定时拧开导尿袋的开关。莫德里奇没有照料过重病的病人,虽然他平时也会被称为医生,可从未见过生命如此不堪和丑陋的一面——呕吐物、软绵绵的任人摆弄的肢体、淤青和水肿、大小便失禁……他突然意识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赤身裸体地袒露着彻底的动物属性,像实验室里光溜溜的被剥光了全部尊严和骄傲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