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我好怕。」温热而颤抖的呼吸拍打着耳廓,莫德里奇轻轻安抚他的后背……「卢卡,我好怕啊……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他突然感到怀里的不对劲,用力扳过男孩的肩之后看见他变成一具雪白的骨骼,鲜血从两个黑色的眼窝深处不断涌出。
「伊万!」莫德里奇尖叫着醒过来。
第二天他终于见到拉基蒂奇的医生,对方操着生硬的英语向他解释伊万现在的状况——「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我不能向您保证什么,现在一切都得看这孩子的求生欲。如果他在意识里还在挣扎着想活下来,那希望会非常大;如果相反——」带着圆框眼镜的医生在胸口画着十字,「我能做的也只剩这个。」
去他妈的上帝——莫德里奇几乎想掐着对方的脖子将他摁进背后的墙上,骂他你是个医生,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能寄希望于连自身存在都无法证实的上帝。可最终他只是颤抖地点头,咬着下嘴唇吐不出一个单词。
莫德里奇贴近玻璃窗,自百叶窗的缝隙里看到病床里的人形和床边各种陌生的机器,无数管子和电线接在他身上,电子屏幕里跳动着生命体征的数据——心跳,血压,血氧浓度……他死命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些数据,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维持着脆弱的数字在安全范围内活动。
笑容灿烂的大男孩变成了一堆数字和波形,冷冰冰地投影在显示器里。
医生和护士在身边来来回回,偶尔有人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又或者拿来一些表单让他看。莫德里奇没有将目光移开,只是摇着头小声说谢谢,他不知道自己在门边靠了多久,直到陌生的声音唤起他的意识。
「请问您就是莫德里奇先生吗?我是、我是伊万的朋友……」
莫德里奇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与此同时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爆发出酸痛。他点着头,脚底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自称是伊万朋友的棕发男孩及时伸手扶住他的肩。
「您看起来太累了。医生说伊万现在情况还算稳定,我们去休息区歇一会儿吧?」他低声劝慰此刻狼狈不堪的莫德里奇,「您可以叫我赫韦德斯。我和伊万是很好的朋友。」
等再次回到沙发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扔下电话就买了最近的机票从马德里赶来,根本没时间换衣服,运动t恤无数次汗湿又风干,下巴和脸颊的胡子乱七八糟冒出来,头发也粘在一起失去平时的柔软和飘逸。而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莫德里奇不记得了,空洞的胃正在一抽一抽地刺痛,不断向脑部发送警告,可他的大脑拒绝提供任何关于食欲的信号刺激。
「我看到您就知道您一定是莫德里奇先生。伊万很多次跟我们说起过,说您是很好的人,一直照顾他、帮助他。」赫韦德斯咧着嘴笑,可是没说两句眼圈就变得通红。
莫德里奇摇摇头,「不,我没……我没能……」
我把他抛下整整三年,当时留给他最后的话居然是故意提起他父母和哥哥的死,故意伤害他,故意逼问他那种混账问题——
你怕我死吗?
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这世界上大概真的有上帝吧……三年前他说了不能被原谅的话,所以现在必须要接受这种折磨。
「我们都知道伊万家里发生过的事,可是他看上去真坚强,各方面都很优秀,大家都喜欢他……」
「从小到大伊万都很受欢迎,无论在老师同学之中,还是打工的咖啡店里的客人和店长。」莫德里奇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伸手轻轻安抚开始啜泣的男孩的肩膀。「伊万来慕尼黑读大学之后就不和我一道住了,你能告诉我一些他在学校的事吗?如果不耽误你时间的话。」
「他一直是一个——很真诚、很快乐,并且能用这种快乐影响别人的人……」在男孩同时带着泪和微笑的叙述中,莫德里奇知道伊万一直参加摄影兴趣小组的活动,在上个月的比赛中还拿到创意奖;伊万对待自己喜欢的课非常投入,总是能得到a+,可不喜欢的限选课反感到连作业都不做,甚至宁愿放弃这门课的学分;伊万以前经常收到女孩或明确或暧昧的表白,不过他总会严肃拒绝并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一时间「拉基蒂奇的梦中情人到底是谁」的八卦甚至惊动了全系……伊万喜欢爬山和游泳,也喜欢泡在图书馆里看小说和诗集,他还喜欢背着画夹到处写生,厚厚的速写本里存着许多钢笔画。伊万喜欢小动物,看见学校里的流浪猫忍不住要蹲下来摸两把,而那些早被大学生惯坏、脾气臭得要命的校园宠物在他面前总是翻出肚皮求摸求抱。伊万很热心,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每周四都会去参加孤独症儿童志愿者的服务,已经坚持了整整两年。伊万认识的人多,朋友也多,无论任何时候请求他的帮忙都会收到笑眯眯的温柔建议,但涉及原则问题伊万又变得比上世纪的教科书更古板……伊万甚至还会做甜点,上次在班级聚餐中轻轻松松地做出堪比甜品店水准的提拉米苏和黄油曲奇,引得一帮女生大呼小叫……
莫德里奇微笑着认真听,时不时用拇指抹去眼角的泪。对方断断续续的描述和社交网络主页里总是笑容满面的男孩重叠在一块儿,伊万?拉基蒂奇果然还是一点没变。
莫德里奇三十二岁那年秋天去伦敦出差,还抽空去了趟布莱顿与正在那儿开会的达利奇博士简单报告了最近的生活状况和跑去马德里工作的事,却在督导询问起伊万时小心地挑选词句,说学习建筑的大学生总是很忙但还依然会打来电话、他们虽然没有以前住在一起时那么亲密,但关系一直还不错,自己这次回伦敦还打算再去看望教授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