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
而他的督导达利奇博士最近每次见到他时也会用熟悉的敏锐且担忧的目光望向年轻心理医生,「卢卡,最近还好吗?很遗憾上次那事没能帮上你的忙。」
莫德里奇只是摇头微笑、满脸真诚的轻松,「我现在在尝试一种新的工作内容,我觉得——很喜欢。」
现在他终于不用再直接面对那些数不尽的灾难、令人心疼的创伤,也终于不必在治疗结束后陷入久久不散的压抑与悲哀。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莫德里奇再次打开印着vr场景的打印纸,认真用红笔勾出还不够满意的地方,又想着需不需要将这个场景输入模板里去……随即内线电话响了,苏巴西奇一板一眼地转告他去三楼技术部继续开会,于是莫德里奇将桌上散乱的纸张匆匆卷进文件袋,唯独挑出马里奥送给他的「纪念品」,叠成小块塞进裤兜。
然后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半个月后莫德里奇在家里搞扫除,新购入的扫地拖地一体式机器人很令他满意,这减少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剩下的大半精力则须花在分类沙发上摞得跟小山似的衣物、擦拭各种水平台面上的薄灰,还有检查伊万的房间里有没有卷成一团成为不明恶臭来源的脏袜子。
莫德里奇果然在伊万的书桌下发现一只孤零零的毛绒袜,冬天的厚被子随便堆在床角,他上前扯了扯,拽出一件拉基蒂奇嚷嚷着说弄丢了的最喜欢的t恤。他跑来跑去地将该换洗的衣服床单运进洗衣机,脚趾又踩到一块干了的水彩颜料,疼得差点叫出声。
纵使他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有点生气,手上的动作重了些,却一个不小心碰倒靠立在墙边的画袋——伊万堆叠成高危建筑物形状的美术作业轰然瓦解,一张张四下散开。莫德里奇感到头又开始痛了,他刚想喊伊万来帮忙收拾,却突然意识到他参加学校组织的写生,要明天才能到家。满脸不悦的监护人只好将埋怨咽回肚子,蹲下来一张张捡拾伊万的画,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绝大多数绘画作品他都看过,毕竟每次画完一张拉基蒂奇都跟献宝似的请他来看,每每此时莫德里奇都恨不得多分化出一些艺术细胞,好好点评一番伊万的作品,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不过伊万看起来并不介意,无论困惑的卢卡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都笑眯眯地全盘接受。
这是三天前临摹的埃舍尔;这是一周前的肖像写生,对象是伊万的女朋友利佳娜,上次在咖啡店里见过的。还有几张水彩小速写,画的是从伊万房间看出去的街景……莫德里奇忽然意识到这些画是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的,于是注意着不要弄乱顺序。再往后翻动一张,他看到熟得不能再熟的画面,一瞬间竟然错觉自己正在加班。
这段时间反复调试、核对的不就是眼前的场景吗?不过苏巴西奇那儿是建模和渲染的数码版本,而现在他眼前的则是鲜艳颜料涂抹出开阔又明亮的圆形舞台、环绕四周的逐渐升高的观众座位、深灰和浅灰两种颜色的几何地面图案,整个建筑看起来古典又现代……莫德里奇继续向后翻,又看到几张从不同方向观看的圆形剧场,每张都完成得很精细,边上还附有手绘线稿图,足见作者的认真态度。
莫德里奇这才想起「纪念品」的事。大概是裤兜里的打印纸无意中被自己带回家,又被伊万悄悄拿去参考和临摹了。
他的腿蹲久了有些发麻,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认真观察起这几张不曾见过的美术作业。在拉基蒂奇的熏陶下,自认毫无艺术天分的莫德里奇也记住了一些画家的名字,他们的风格和代表作,又或者了解到一些关于绘画作品评判标准的专业名词:色调,构图,光影,等等。按照他对艺术苍白的理解,这几张画已经和世界名画没什么区别了,不过伊万怎么没拿给他看呢?没有艺术细胞的监护人没多想,趁着伊万不在家,怀着小小的得意心情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
莫德里奇也看到画面右下角用亮色颜料标注出绘画名称——《梦》。拉基蒂奇说过卢卡是擅长造梦的人。噢,他说过得太多了,魔法师,看不见的耳朵……这些真诚的夸赞令监护人先生很是受用,也格外地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尽管他表面上没有太多表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梦也是精神与心灵活动的体现。莫德里奇忽然好奇,在伊万这般年纪会做些什么梦?美梦多还是噩梦多,是像他笔下的画面般充满丰富鲜艳的颜色,还是希区柯克惊悚电影一样的黑白胶片?莫德里奇模糊想起在人生中想象力创造力都最为丰富的童年与少年时期,他本应也拥有多彩、甜蜜且温暖的梦……
无论他曾经梦到过什么,惊惧还是颤抖,莫德里奇现在已经不能、也不愿记起了。他伸手抚摸右下角伊万的笔迹,带了点艺术家气质的花体字母潇洒又骄傲,笔画生动得像是要飞起来。
希望年轻的心夜夜好梦,希望美丽的梦都能成真。
莫德里奇本以为伊万恋爱之后自己会遇到各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家庭矛盾——比如整夜不回家令他担心、用全身上下打满洞的方式展示叛逆,又或者和其他青春期荷尔蒙旺盛、躁动如同公牛的男生争执、打架。
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早已预设好大概一千种有可能出现的紧急状况。莫德里奇有点舍不得乖巧的伊万,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结果那些设想一项也没有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