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满足、酸涩,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若失混杂在一块儿,如同滴进清水的墨一圈圈向四周扩散,又像一颗气球在他心里鼓胀得几乎裂开。莫德里奇终于发觉学识的苍白——他自认已经读了许多书、做了许多实验,善于捕捉人们最细微的情绪和心理,却没有办法用语言或文字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之后月历又翻过一页。某个下着小雨的周末中午,拉基蒂奇一反往常地沉默,也不再像他习惯的那样翘着椅子来回晃动身体。饭桌上只有莫德里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他现在的病人——通过韵律治疗她逐渐找回了身体的感觉,她现在可以分辨出面包的香味,枕头的柔软,网球撞击在球拍线上的轻微震动……
觉察到对方欲言又止,莫德里奇不再说话,只专心对付盘子里的鸡肉,宁静的灰白色春日午后被滴答雨声填满。又过了一会儿伊万终于放下勺子,表情犹豫,灰绿色的眼睛里不断变幻着云、日光和闪动的春雾。前几天他去理发店剪掉半年来留蓄的长长金发,恢复成清爽的短发造型,莫德里奇一时半会还没能习惯……
「卢卡,我恋爱了。」
青年卢卡之烦恼
周一的例会结束之后,莫德里奇与程序部的同事挨个儿打过招呼。在马克西米尔理疗院他大概是身份最特殊的人——一方面作为临床医生持有心理治疗师和vr治疗引导师的执照,另一方面在实际工作中他又是程序设计部门的核心人员。莫德里奇偶尔会想起还在迪纳摩的时候几乎每月例行的酒会,名义上是他的复杂要求令程序员们头痛到不行而采取的道歉性质的聚会,后来逐渐也成了临床治疗师们与幕后工作人员的交流会。莫德里奇觉得现在的例会甚至让他想到以前的酒会——除了曼朱基奇在他边上狂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他们连话题似乎都和在酒吧里没什么区别。关于病人现在的状况、vr场景设计的细节,还有治疗引导师们提出的技术上的改进……
散会之后曼朱基奇从后面追上来,塞给他几张纸。「这是保妮察要求提取出的vr场景图,她叫我转交给你,说是想要送给你的礼物。」很巧,这次马里奥是年轻女演员的主治医师。
「嗯?为什么要给我看?」莫德里奇感到费解。他带着疑惑边走边打开普通的打印纸,立刻被画面吸引了。圆形广场四周是逐渐上升的阶梯式观众席,虽然样式复古,却采取了非常有设计感的几何元素——中间舞台的部分铺了两种不同深度的灰色地砖,细长的线条和大块菱格交织在一块儿,极具视觉冲击力却不让人感觉凌乱。
莫德里奇忍不住低声感叹,「这简直和我当初预想得一样。德国人的模拟器也太厉害了……居然可以做出这么精细的效果。」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她先提出来,我大概也会拿给你看。」曼朱基奇将厚厚的文件抱在胸口,一如既往地大步向前。「这女孩恢复得不错,我觉得已经可以开始下一阶段了。我们可能还要开个分析会——到时候你也来。」
「那就好。」莫德里奇全速追赶对方的步伐,忍不住想起他与保妮察第一次见面时她两条胳膊上缠满纱布的样子。不需要询问也知道纱布下面隐藏着什么……年轻女孩苍白又憔悴,深灰色眼珠如同两颗没有光芒的玻璃球。这幅景象让莫德里奇的心抽动着疼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这世界上的交通事故少一些。
「还有她让我转告说很感谢你,为她制作出这么逼真的梦,她觉得在这里特别轻松。」
「真的?那我真是太高兴了。」莫德里奇抿着嘴唇笑了,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打印纸,「我能带回去留个纪念吗?」
「这不是废话么?还想要的话我再给你多印一些。对了!」曼朱基奇忽然停下脚步,满脸后知后觉的激动。「我直接带你去vr场景里,你有治疗师执照,不算违规。保妮察也说她想见你。」
「这个还是……不了吧。」莫德里奇摆手拒绝。「我可以去找苏巴西奇,他那儿肯定有备份。」
马里奥用肩膀挤了他一下大声叹气,「切,没劲。没劲!」
先前莫德里奇还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心理医生的工作职位上——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还在伦敦念书时伊万的父亲会领着他去研究所附属的心理干预中心,请他陪伴患有行为障碍或者注意缺陷的孩子玩积木和飞行棋。那年莫德里奇刚满二十四岁,脸上还挂着些许青涩的孩子气,他总是不需要多少工夫就充分获取孩子们的信任。不过有一次,一个叫做迈克尔的男孩询问他是否也有妹妹时莫德里奇稍微愣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你犹豫很久才回答他。」回去的路上教授慢悠悠地吸气,略有些浑浊的灰眼睛盯着他不放。「这种态度不利于构建和来访者的关系,尤其是如果你面对的是敏感的孩子。他们对成人情绪的感知往往超过我们的想象。」
「我——我和我妹妹——」莫德里奇稍微垂下头,「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都知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坦诚,作为心理咨询师得首先学会对自己坦诚,不过这不意味着你需要向来访者敞开一切。」教授移开视线后又换了一种担忧的语气,「你的共情能力一直很强,但请记住将这部分看做你的工作,而不是你的生活。要记住你是在上班,你没法拯救所有人。我最担心你的就是这个,卢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