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的心跳急促而激越,咚咚撞击着耳膜,像催命的鼓声。
莫德里奇挣扎着在黑暗中浑身汗水地醒来,猛然坐起,胸口急促起伏。幸好只是个梦。他努力调整呼吸,然后伸手扭开头顶上方的壁灯,暖黄的光芒顿时泼洒下来形成一小片椭圆形区域,犹如黑夜中撑起一把保护伞。
你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你很安全。莫德里奇在心里默念三次,抓起椅背上的夹克披好,翻身下床打算倒杯水喝。路过伊万卧室时看到门缝下漏出的微弱灯光,莫德里奇轻轻敲门却没等到回应,于是推开一条缝向里张望,只看到少年极其不老实的睡姿——双臂大大张开,头向后仰着,枕头跑到胳膊肘下面,而被子只堪堪搭住小腿肚,简直真人演绎什么叫做四仰八叉。看着这幅与噩梦中惊悚景象相去甚远的极具现实感的画面,莫德里奇忍不住小声笑出来,一颗悬浮在深海中的心脏终于沉进肚子。他走过去关掉床头灯,将伊万胸口倒扣着的一本书取下、合上,轻轻放回书桌。
在莫德里奇拽过几乎打结了的被子一角,试图抖开它令覆盖面积变大一些的时候,听见少年压在喉咙里的模糊声音。「卢卡,卢——卡——」
「嗯?怎么了?」莫德里奇放低声音,却很快发现伊万只是在自顾自地说梦话。他悄悄揉了一把毛茸茸的金发,「好吧,做个好梦。」
他轻手轻脚带上房门,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进喉咙后爬回自己床上。这次的梦里没有山坡、浓雾、黑色的枯枝,也没有灰黄色的粗糙石块磨破他的右脚。莫德里奇睡得很沉,几乎一夜无梦,直至枕边闹铃大嗓门地吵嚷出声才彻底清醒过来。
这个礼拜六他没有和以前一样陪伊万在家看纪录片、打游戏或者搞扫除,因为已经约好同马里奥见面——曼朱基齐本来约他晚上去喝酒来着,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改成白天的咖啡馆。他想到会被拽着喝下富含酒精的液体就止不住地头疼……
他照例提前五分钟抵达约定的地点,向眼熟的服务员微微颔首,「香草拿铁,谢谢。」
「我们最近推出了新的黑森林蛋糕,先生您要不要试看看?」
莫德里奇认真翻完新品菜单,「好的,麻烦帮我加一份黑森林。」
他点的拿铁和蛋糕刚刚端上桌,门口的铃铛便发出快活的喧闹,伴随着一个高大影子快速又灵活地移动过来。「嗨卢卡,好久不见。」曼朱基齐一见他就兴奋地挥手,就差没冲到面前来一个热烈的拥抱了。
莫德里奇摸摸鼻子,微笑着回应对方,「哪有很久,也就几周吧。」
「嗯,可这几周我们简直忙疯了!感觉就像是过了好几个月,还完全没有休假!」曼朱基齐屁股刚沾上椅子就开始抱怨,并且又和往常一样忘记下单。他毫不客气地将桌子中间的黑森林蛋糕拖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挖着吃起来。「咦,这是新品种吗?」
莫德里奇点点头,「还是美式摩卡?」
依然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好友嘴里塞着蛋糕用力点头,「好。」
「你慢一些,伊万都不会把蛋糕屑弄到盘子外面。」莫德里奇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终于看不下去般出声提醒。
「你不在,害得我们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多出许多。我不擅长应付孩子,吵得我头疼。」曼朱基齐嘴巴里咕哝着抱怨,却吃得摇头晃脑,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完全不像饱受加班之苦的被压榨的年轻医生。「前天科瓦奇又和图像部的人吵了一架,骂他们只会按照图纸做事,脑袋还不如锈死的水管——」
莫德里奇抬了抬眉毛,「又?」
「你知道的,我们大多数人都站在你这边。谢谢你。」曼朱基齐冲女服务员挤挤眼睛,语气却突然低沉下去。「你真不该向他们——」
「这事已经过去了。」他放下咖啡杯,底部的垫圈不轻不重地磕上瓷碟,闷闷的不和谐音将曼朱基齐未说完的话堵在喉咙里。
两人都没再说话,长长的沉默只被餐叉偶尔摩擦瓷碟的细小声响干扰。
「所以你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莫德里奇另点的一份黑森林也送来了,他慢吞吞地用叉子拨动巧克力碎屑上的艳红樱桃。
「你是不是还没找到新的工作?我听说了。」
莫德里奇用舌头顶着嘴里的樱桃,直至它爆裂出一股充满廉价罐头气息的香精味果汁。
「我想辞职。」曼朱基齐忽然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抬头纹连同眉间的阴云却陡然消失,仿佛卸下什么沉重的负担。
「你——」
「你先听我说。在奥列格的事之前我就想这么做了,图像处理部门的那些家伙当然都很好,可你也知道他们的主管一直不乐意我们总修改预设的程序,手续越来越多。那件事之后更加严格,你简直没法想象——」
曼朱基齐说得有些跳跃,可并没有妨碍莫德里奇迅速思考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
「我和你看法一样,病人有那么多种各不相同的情况,怎么能用固定的模式解决他们的问题?又不是在流水线上生产螺丝钉!」
「所以你就要辞职?」
曼朱基齐大幅度摇头,「当然不。科瓦奇一直在联系他认识的德国生产商——他现在处处被管着,每天都气得半死。你也知道的,开一家自己的心理诊所一直是他的愿望。或许我们都可以……」
莫德里奇依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表情严肃地小口吃着蛋糕,飘散在空气中的樱桃酒与奶油的甜味不仅没有缓和氛围,反而变成紧张的催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