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卧室里传来脚步声,穿着睡衣的拉基蒂奇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边伸懒腰边倚在厨房门边,口齿含混不清,「妈妈,今早吃什么?」
莫德里奇的手指火烧火燎地疼,眼泪也一下涌上眼眶。自从待他如同朋友和孩子的教授夫妇离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难过得几乎要哭出声。
好像先前的平稳只是列车脱轨后依然按照惯性向前滑行的虚幻,是在他人面前逃避悲伤的掩饰。这一刻,伊万迷迷糊糊的梦呓彻底击碎了他伪装的镇定,他才真的意识到,他的导师,他的教授,同时也是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父亲——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莫德里奇强迫自己眨着眼睛逼回眼泪,然后转过身去,「早上好啊,伊万。」
那个早上拉基蒂奇最终还是沉默着吃光了盘子里看起来不怎么美味的煎蛋和香肠,临出门前又跑回来,给了莫德里奇一个大大的拥抱。
「又怎么啦?」莫德里奇正在研究洗碗机上的按钮,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正着。
「等我下午回家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在了?」
「我今天要去研究室,大概晚一点回来。」
「你真的会回来吗?」
莫德里奇扳开伊万的拥抱,略微俯身,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会的,我保证。」
在这个时候伊万需要的是陪伴,家人的陪伴,温暖的陪伴,安定的陪伴,能够令十四岁男孩感到自己还与幸福美满的过去并未完全脱节的陪伴。现在,只有卢卡·莫德里奇握着这把钥匙,只有他是伊万与过去日子的唯一联系。
莫德里奇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去做的。
所以他开车载伊万上学放学,同他讨论野生植物兴趣小组的科学作业,一起研究工具箱里哪种扳手可以拧开堵住的下水管道,教他用家用机玩最新版本的《文明》。和前几周相比,伊万已经很少做噩梦了,倒是莫德里奇在客房睡觉时偶尔惊醒,然后披着衣服爬出温暖的被窝,只为确认男孩有没有安稳地入睡。
「伊万,没事的,我在这里,我在。」他总是冲一杯加了蜂蜜的热牛奶放在男孩的床头,然后轻轻安抚他抖动的肩膀。「好好睡吧。」
有时伊万放学了也会去找莫德里奇,坐在心理楼前面的长椅上,抱着一本书或者游戏机,直到他临时的监护人结束工作,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把他叫醒,当真一副父辈的责备口吻,「伊万,说了多少次了,别在这里睡着。」
逝者无法复生,活着的人却终归是要跟随地球日复一日的转动向前行进。
「卢卡,那孩子真粘你。」贝尔有时候会笑着调侃,「看不出来你这么适合当爸爸。」
莫德里奇的回答是一个巨大的白眼。
「把孩子抚养成人可不容易吧?」
「是,真不容易,」莫德里奇的手指依然没有离开键盘,「请你替我转告贝尔夫人,她最不容易。」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那孩子——伊万——我记得他以前就喜欢你缠着你,这样挺好,我是说教授的事之后……」贝尔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但是,你没法一直这样陪着他。」
噼啪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下了。
「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的钱。或许可以问问你的同胞克拉尼察,据说他的黑客程度已经能够入侵银行账号。」贝尔神秘兮兮地压低了最后一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正经不过三秒钟。
克拉尼察正好从他身后经过,恶狠狠地搡了一把贝尔的后脑勺,「滚,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
对了,克拉尼察以前确实是读计算机网络工程专业的……
莫德里奇偷偷笑了,可是贝尔的问题确实让他的笑容也撑不过三秒。
拉基蒂奇家的律师已经联系过银行和遗产管理部门,希望用小伊万还未成年的事实打动遗产税官员,以便从被冻结的账户里取出足够孩子成年之前必须的生活费用。
不过在那之前,莫德里奇银行账户上的数字确实变得如同伦敦的晴空那般捉襟见肘起来。
「呃……我只是希望能陪他度过这段最难的时候。不会花太长时间了。」莫德里奇眉间又刻进浅浅皱纹,「我这两天会带他来做个全面测评,看看结果如何。」
他无意识地滑动手机屏,联系人的最后一栏里是一个陌生的异国号码,安卡姨妈。
她才是他真正的亲属,纵然伊万几乎不认识她,他们也分享血脉。而莫德里奇只是拉基蒂奇父亲曾经的学生,哪怕彼此再依赖再熟悉,也终究是完全的过路人。
两天后,莫德里奇打算认真地向伊万说明一切,「伊万,我们得去做个测试。如果测试结果说你已经变得好起来了,我会请安卡姨妈接你回瑞士,那里有一段新生活在等你。明白吗?」
清晰冷硬的指令在嘴边滚了又滚,最终被温柔的舌尖卷成一团软乎乎的水果糖,莫德里奇想着自己果然没有办法做一个严格的父亲或是兄长。
「伊万,我们需要去做个测试。很简单的,只需要在电脑上回答一些问题,而你的答案会告诉我,你的心有没有正在受伤或者流血,有没有一个人躲起来难过。好吗?」
「我知道那种测试,不用把我当小孩。我已经十四岁了。」拉基蒂奇跑回卧室换好衣服,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来拉莫德里奇的手,悄悄用食指勾住对方的小指。一路攥着手心里暖乎乎的手指,莫德里奇更加说不出话了。
办公室的打印机一张张吐出伊万的评定结果,雷德克纳普拿起来简单看过,然后把厚厚的一沓纸沿着会议桌滑过来。「你也看看,这孩子比我们想象得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