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骤然发怒,霍如山自知祸事临头,沉重闭眼,嗓音有些颤,“臣有罪,请陛下容罪臣禀奏。”
他生怕虞策之不给机会,一股脑地说:“罪臣年迈,办事不力,辜负陛下期望,臣罪该万死,如若陛下今日不召臣,臣愧疚难安,亦是要上殿负荆请罪的。”
他忽然扭头向后,重重扯一下跪在殿上不发一言的霍铎。
霍如山嗓音凄厉,带着浓重的懊悔和自责,“陛下!是臣教子无方,管教不严,也是臣没能料到这不学无术的逆子鬼迷心窍,竟然潜入臣的书房,偷走了会试题目,又高价卖了出去,臣虽然昨日才知道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但臣该死啊陛下,但请陛下饶臣这小儿子一条贱命。”
霍铎背脊深深躬下去,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唯有他面前汉白玉石砖染上了湿痕。
霍如山说得义正言辞,听在霍铎耳中却声声刺耳,他接连几日都怀揣侥幸心理,不敢相信严厉的父亲会在关键时刻舍弃他,然而残酷的事实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信赖信服的父亲在有难时丢弃了他,以娘亲的命要挟他,用他的命去填平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说来可笑,霍如山身为老臣,又背靠世家,春闱舞弊便是天子有雷霆之怒,念在他多年鞠躬尽瘁,也不会要他性命,最多只是罢官回乡,而他身无功名,又无靠山,替霍如山顶罪,前途尽毁,性命难保。
但霍家家主不能是被皇帝厌弃的庶民,如若被皇帝问责罢官,霍如山会失去霍家的一切,享受权力的人怎么可能放弃权力,所以霍如山毫不犹豫选择放弃他,放弃一个身无功名的庶子。
他无从抵抗,他放弃后半生坦途和生机,只是想让苦命的娘亲活下去。
他的娘亲只是浣纱女,因样貌出众留在霍如山身边,但红颜老去,恩宠断绝,无权无势的浣纱女留在霍府,羊入狼群,几年时光就瞎了眼。
霍如山拿捏着他娘亲的性命,他只有顺从。
耳边听着霍如山声声状告,听见有官员窃窃私语,亦有朝臣赞霍如山大义灭亲。
霍铎失去往日鲜活的斗志,扮演着合格的弃子,沉默不言,甚至在霍如山冷厉看来时,他还配合着趴伏在地,哑声说:“草民罪该万死。”
以头抢地的某个瞬间,他忍不住想到舒白。
因为不公的对待,她用一个晚上毁掉霍家传承百年的祠堂,傲骨铮铮,似乎没有人能让她折腰,更不会有人逼迫她做违背本心的事情。
他还想到舒白刚来霍家的时候,偶尔露出的真切笑容,如冰山消融,露出金光万丈的一角。
但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霍铎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平静地等待帝王宣判。
霍如山将罪责一应推脱到霍铎身上,尽管他仍旧有监管不力之罪,但大义灭亲在先,朝中和霍家有所交情来往的大臣谁不趁势开解。
“不愧是世家大族,风骨卓绝,秉公无私。”
“大义灭亲,若真和霍如山无关,倒是可敬可叹。”
霍如山向来爱惜羽毛,重视名声,他暗中看左右同僚的表情,心中大石松了许多。
有了底气,他再次毕恭毕敬冲虞策之一拜:“臣管教不严,请陛下治臣死罪。”
他言辞间虽然大义凛然甘愿伏法,但满朝文武皆是人精,任谁都知道他是以退为进,暗暗向皇帝施压。
宣政殿再次沉寂下来,满朝臣子屏气凝神,时刻准备揣摩天子心意。
虞策之一手撑着下颌,眼波古井一般深邃,语气莫测,“不能齐家,何以治国,霍家,太让朕失望了。”
霍如山一惊,不由道:“家贼难防,望陛下谅解啊。”
“朕若谅解你,谁来谅解差点被投机取巧者挤掉名额的士子。”虞策之冷冷道,“失职之罪在前,结党营私在后,朕凭什么谅解你?”
面对帝王的责问,霍如山当场愣住。
虞策之厌恶地将目光从霍如山身上收回,侧头道:“霍耀风,你原本也算青年才俊,朕平日里对你不薄,今日不若来猜猜,朕叫你来是因为什么。”
始终没有存在感的霍耀风身体微僵,哑声说:“臣不敢妄自猜测。”
“听闻你不日就要成婚,你已有发妻,发妻尚在便要续娶旁人,大梁有律法明文规定,九品在内的官员均不可无故另娶平妻。”虞策之指着桌案上的几本奏折,“那些是朝臣参奏你苛待发妻的。”
站在文臣一列的户部侍郎听到帝王问责,面色有些焦急,持着笏板正要说话,下一刻,帝王冷冽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既然户部报霍耀风发妻病重,所以再娶,那为何不报舒白几次三番呈文书到官媒,希望朝廷判二人和离。”虞策之凝眉质问。
户部侍郎霎时白了脸色,颤声辩解:“此事臣不知情,定是下面的人出了纰漏。”
安锦瞥一眼户部侍郎,朗声禀报:“启奏陛下,臣见过舒氏呈文,盖因户部上下以霍如山为尊,一直压着此事,他们不是不知情,他们分明是在欺瞒陛下,其心不臣,这是月前舒氏递交官媒的文书,请陛下一观。”
户部侍郎脸色大变,不等虞策之发怒,就已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嚎:“陛下恕罪,是霍如山逼臣做的,这都是无奈之举,求陛下饶恕啊!”
隔着垂落的珠串,虞策之阴郁的目光落在户部侍郎身上,手指缓缓蜷缩,心中已然起了厌恶。
霍如山怒目而视,抖着身体指向安锦,“卑鄙!陛下,这是诬告,我没有让他们这么做,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