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名叫南盖苏的简陋的二层木楼,是戈瑞潘市中一家廉价的临街铺面,屋顶是塔形的,临街的窗户不是玻璃陈列柜,而是紧紧关闭的双层百叶窗。它坐落在苏朱克局长称之为小镇的“哈那马其”——“鲜花广场”的一个角落,这是那群像同谋者一样聚集在货栈与鱼市之间的相似的建筑群落——“雷欧雷亚斯”苏朱克局长翻译为“饭馆”虽然这个定义很快就被证明太过宽泛——中的一座。从监狱走到这里并不远,局长,他喜爱的“占哥凯丑”还有我在一起。
走进小楼,一个又矮又胖的穿着鲜红色旗袍的五十多岁的女人殷勤地迎接了我们。我们穿过前面作为饭馆的房间,热气腾腾的食物的香味驱散了码头区特有的臭气。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个房间里的布置有着简陋与优雅的奇怪组合:原木建筑的墙壁既没有刷油,也没有喷漆称“纯粹经验”或称为“思想流”、“意识流”的东西是宇宙,未铺完的木头地板堆在尘土里;但是墙上的装饰物却是精美的日本壁挂与展开的丝绸折扇。几个穿白色浴袍的日本男人(没有年轻人,大都三十岁左右,或更老一些)坐在黑漆矮几两边的坐垫上,一些穿着鲜艳和服的性感女人正在服侍他们。当那些女人们斟完茶之后,便倚到那些男人的怀中去了。
塞班岛的警察局长把奥列瑞神父带到了妓院。
那个矮胖的穿旗袍的女人领着我们走过一段短短的走廊,来到一扇纸拉门前,门内是一个小房间,大部分地方被一个冒着热气的下沉的浴池所占据。我们到这里是来洗澡的,我的同行者被飞来的粪便招待过。这种欢迎方式可不是东方式的含蓄,而是一个美国人最后的豪迈的宣言。
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战斗疲劳症并未痊愈,在芝加哥,我目睹过最野蛮的暴行,但我从未见过像在戈瑞潘监狱里生的那种凶杀,凶杀的后果是挽回了脸面。苏朱克局长——他也许应该斥责他的查莫罗打手在用大砍刀对付弗莱德努南的粪便攻击中所表现出来的缺乏克制——转身朝着杰苏斯,粪水仍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向他同样污秽不堪的伙伴尊敬地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现在,我们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浴池里了,清洗着身上的污秽(我的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被溅到,这得感谢弗莱德努南的警告),这是苏朱克局长感谢杰苏斯维护了局长荣誉的奖赏方式,杰苏斯显然是这家妓院里唯一的查莫罗人。我留意到局长把一叠钞票放在了鸨母的手里,一边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一边向杰苏斯的方向点着头。
我们在冒着热气的浴池里舒展开身体,喝着“爱娃猫瑞”一种有后劲的白兰地,局长———他的身体骨瘦如柴——对他的门徒说:“我派人去买新衣服了,我让阿惠烧了那些脏衣服。”
我猜“阿惠”指的是那个领我们到这里来的鸨母。
杰苏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不停地东张西望。泡在热气腾腾的散着香味的水中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显然也是一个全新的体验;见鬼,也许洗澡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新体验。他身体上结实的肌肉与松垂的脂肪同时存在,他那肌肉达的手臂搭在浴池的边缘。
然后,局长把目光转向我“飞行员死了,艾美拉会不知所措吗?”
“只要你把他的死亡真相告诉她,”我说,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我相信你仍可以期待她的合作。”
魔鬼杰苏斯手中端着“爱娃猫瑞”软绵绵地靠在池边,脸上是一副满足的表情。他的眼睛半睁着,嘴张大着,像幸福的傻瓜一样。我不知道当他把香烟头烙在阿美柔软的脖颈上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副神情。
“说飞行员得了登革热病?”苏朱克试探着问。
“哈依。”我说,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这是个了不起的提议。
热水漫过了他灰色的胡子,淹没了他的笑容“你替我们告诉她?让她相信?”
“我很乐意完成这项任务,”我说“我很抱歉在飞行员那里失败了,我不会再失败的。”
“不用道歉,”苏朱克说“野蛮的飞行员最好死掉。现在去对付那个女人吧。”
“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一个美国人,那个女人活着的价值远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
苏朱克皱起了眉头,不太理解“完全的转变?”
“杀了她。”魔鬼杰苏斯说。
我不能确定他是在解释我的话,还是在表自己的观点。
不大一会,三个身材苗条的艺妓走进来,她们脱去身上褪了色的廉价和服,踢掉鞋子,滑进浴池里来,开始为我们搓澡。
“如果你有宗教上的问题,”局长说,显然注意到了我的不适“请说出来。”
“实际上,我有。”我说。通常情况下我并不介意蝴蝶夫人为我搓澡,即使对方是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我有一个感觉,塞班岛仿佛是安置东京那些过时艺妓的地方。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说,放下手中只喝了一口的“爱娃猫瑞”酒杯“我想回旅馆。任何男人的死亡都值得一个男人换衣服。”
局长严肃地点了点头,自从粪便从他的脸上清洗掉后,他也抬回了尊严。魔鬼杰苏斯沉浸在艺妓的按摩给他带来的快感中,那个女人能隐藏起她的厌恶真是一个奇迹。
我向指派给我的那名艺妓微笑了一下,示意她我对她的拒绝不是她魅力上的欠缺;她回报给我一个哀愁的笑容,眼中的沧桑像她的国家一样悠久。我爬出了浴池,她把毛巾与浴袍递给我。
我擦干身上的水珠,对局长说:“我今晚同那个女人谈谈,明天向你汇报。”
“谢谢。”苏朱克局长充满敬意地点了一下头“空尼其洼”
我走出妓院,走进黄昏的暮色里,天气很凉,阴沉灰暗的天空下面密布着乌云;铅灰色的波浪击打着混凝土防波堤,三艘巨型货轮泊在港湾里,对汹涌的海水处之泰然,但那些系在桥墩上的捕鱼用的舢板却似乎要被掀出海面。这不是个好天气,但这阻止不了我,我竖起了神父外衣的衣领,顶着风向前走,旅馆就在几个街区之外。
这一次当我敲门时,门立刻就打开了,她站在那里,站在我面前,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希冀和渴盼,嘴唇轻颤着,似乎不敢绽出笑容。她希望我带回来了万无一失的计划,能解救弗莱德努南,并带着我们一起快乐地回家。
但是她太了解我了,她明白我唇边浅浅的微笑不是个好兆头。
“哦,我的上帝”
她向后退了一步,我走进房间,房间内变得又冷又暗,她仍然穿着那件短袖的男式白衬衫和锈红色的裤子,光着脚。我关上了房门,她急切地问我:“你不能帮助他?”
我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到窗下的椅子前,让她坐下来。冰冷的晚风偷偷地溜进来,哗哗地翻动着放在桌子上的日本杂志的封面。
我跪在她面前,像一个求婚者,把她的双手握在我的手中,温柔地凝视着她,说:“现在没有人能帮助弗莱德了,阿美,他们在今天下午处决了他。”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窗外的风在痛苦地悲鸣,她脸颊抽动着,泪水潸然落下。她慢慢地摇着头,眼睛中满是伤痛。
“这就是他们让我同他谈话的原因,”我说,拍了拍她的手“给他最后的祈祷。”
雨点儿开始噼哩啪啦地落下来,窗帘飘出窗外,随风翻卷。
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是怎么很快吗?”
“很快,”我说“他们在牢房里射杀了他,就在我面前。我没有办法救他我非常抱歉。”
我的谎言只是使这个打击稍微来得柔和些,她没有必要知道他所做的牺牲和他临死时的种种细节。
然而,她太了解努南了,她抬起眼睛说:“我打赌他一定向他们吐口水了。”
“哦,是的。”
“内森我太伤心了。”
我仍跪在她面前,用我的双臂拥抱住她,她靠在我的怀中。我就势站了起来,改变了一下姿势,坐在椅子里,而她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我的腿上,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脸埋在我的胸前,眼泪像瀑布一样狂泻而下,窗外的大雨仿佛在应和着她。
我们就那样坐了几分钟,然后雨滴落进窗内,我轻轻把她放在地上,扶着她走到睡榻前,她一下于跌坐下去。我关上窗户,只留下一道缝隙透空气;然后又拧亮了台灯,半透明的光线铺开了一个金色的光圈。我已厌倦了扮演牧师的角色,于是脱下外套和带白硬领的衬衫,穿着t恤衫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我们的双腿懒洋洋地伸展着,手臂也松垂下来,宛如两个断了线的木偶。
她茫然地注视着虚无的空气“他受了那么多苦,他们对他如此残忍这使我”
她用双手捧住脸,开始啜泣起来,身体也随之不停地抽动。我用手臂环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似乎在安抚一个孩子。我知道我既不能说些什么,也不能做些什么,我能理解她的遭遇吗?有人能理解她的遭遇吗?除了弗莱德努南?
终于,她睁大了红肿的眼睛望着我,脸上的淡妆被泪水冲得纵横阑干,她说:“我感到非常内疚,内森,非常内疚与弗莱德相比,我把一切看得太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