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里宾客满座,台上的旦角儿正蹙蛾眉,敛水袖,旖旎走着莲步,低低地用唱腔诉说着人间的爱恨别离之苦。
那旦角儿美得惊人,一张精致至极的面孔上了妆,眉心绘着一朵梨蕊,宽阔的台子上只有她一人,她穿着莲衣且歌且舞,一时间台下人人屏息。
清宝和林昭行坐在宾客中,其余几个世家公子坐在临近他们的一桌,人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戏,即使交流也是小声耳语,生怕惊扰了台上的神女。
这是林昭行没能推辞掉的应酬——在朝堂上为官,难免有几个同是世家出身的同僚朋友,相约着在没有公务的时候一聚。今天是礼部侍郎陈归元的生辰,这一位是个酷好戏文的风雅公子,众人便都陪他来梨园听一场戏。
清宝是最好热闹的,左右别的公子也都带了小厮、丫鬟,林昭行便顺手把她也带上了。
“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当真是绝代了。”清宝看着台上,忍不住喃喃道。
“姐姐?”一名世家公子笑起来,“小丫头,也不怪你这样想,虞蕴芳的风华绝代,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难以比拟,不过——你可听闻过天澜公子榜么?虞蕴芳在其上位列第六,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清宝除了吃甜食外,另一大爱好就是观赏美男子,闻言立刻道:“什么天澜公子榜?”
“便是一份将天下公子进行排序的榜单,不问出身,不问地位,只问品貌才学,说起来,我们这里有两位名列榜上前十的佳公子呢。”那公子笑道,“真是羡慕苏兄和林兄。”
清宝知道“苏兄”指的是吏部侍郎苏平轩,她偷眼望过去,那的确是一位温柔敦厚、面貌极其俊美的公子,只是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一缕愁思,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哪里哪里,位列第十,只是滥竽充数罢了。”
清宝不理旁人,只是悄声问坐在身边的林昭行:“你第几?”
林昭行冲她神秘地招招手,待清宝将耳朵凑上去后,听到这位低声道:“我忘了。”
清宝:“……”
这还能忘?!
之前那位世家公子见她一脸不明就里,忍不住笑着冲她比了个口型:“第二。”
清宝再度震惊了,林昭行这样的长相、智慧都只能排第二,那么第一是人还是鬼?
不过台上的戏实在是太有感染力,清宝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归了舞台。
这一折戏就唤作“杜鹃啼血”,讲的是天帝座下一只杜鹃鸟幻化成人形,下凡后与一书生相遇相爱,后书生进京赶考,久久不归,杜鹃仙进京寻夫,却听闻皇帝要将书生招为驸马的消息。
杜鹃仙以为被书生所负,遂悲痛地回了天庭,而书生终于醒悟,他拒绝了皇帝,只身经历多重劫难,最终以凡人之躯登上天庭,经历了天帝的严酷考验,最终与杜鹃仙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台上的戏正演到杜鹃仙回天庭这一段,只听虞蕴芳缓缓唱道:“桂声惊残梦,云淡露华浓,想那恩情熬得白头散,天庭人间路漫漫,说甚么千般柔情,到头来只留我孤影待天明。”
和寻常清丽婉转的女声不同,虞蕴芳的高音带着一丝残破凄厉,乍一听并不能称得上好听,然而恰恰应和了此段“杜鹃啼血”的主题,感染力极强,说不出的绝妙。
“怎样?是不是极妙?”旁边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清宝侧过头去。
说话的正是今日过生辰的礼部侍郎陈归元,这位陈公子一袭青衫落拓,面颊清瘦,一派文人墨客的风流气度,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虞蕴芳,轻声道,“梨园百代,不见得能再出一个绝世风华的名伶。”
清宝正要点头附和,余光一扫,却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胖墩儿的顶头上司、京城衙门的捕头彭覃。
也是巧了,上一次见到这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是他在青楼非拉着清倌儿要过夜,这一次是他在角落里拽着戏班的女弟子,硬是要动手动脚。
上回清宝偷了他的钱袋,坏了他的好事;这回清宝也不介意再故伎重施一次。
清宝悄无声息地起身接近彭覃,然而她走得太急,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颇为惹眼的美人,只是举止之间颇为骄矜,她比清宝高了快一个头,被撞到后低斜着眼,瞟了一眼清宝,道:“小蹄子不长眼睛么?”
清宝听到那声音后愣了一下——尽管声音颇为甜柔,但还是能大致分辨出来,这位竟然也是个男子。
这个男子一身锦缎长袍,上面绣了大朵大朵盛放的海棠花,花瓣的边缘被银线勾勒,更显得富丽堂皇,清宝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有点娘。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肖似女子,台上那位虞蕴芳得的就是女子之韵,举手投足自称风流,眼睛中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让人觉得是艺之大美;这位却徒得女子之形,美则美矣,一双妙目中却有洗不去的精明市侩。
清宝不打算跟他纠缠,低低头道声抱歉,就要绕过去,却被这男子一把揪住:“如此敷衍了事,你这歉道得可有一丝诚意么?你可知我这身长袍价值几何,弄脏的话把十个你卖了也赔不起!”
清宝心下腾地起了一团火,一身江湖气就要爆发出来,然而还没等她骂回去,就听到身后一个温润却冰冷的声音缓缓道:“你倒说说,价值几何啊?”
清宝回头一看,林昭行正背着手走过来。
一直习惯性微笑的掌司使大人此刻面无表情,由微笑带来的温润被收回去之后,他整个人显得极为凌厉,就仿佛一把名刀骤然从古朴的刀鞘中抽出,爆发出的阳刚之气愈发衬托得眼前这个男子娘里娘气:“多少钱我给你,你把它脱下来然后从这滚出去。”
这时节滴水成冰,外袍脱下来还不把人冻死。
那男子被林昭行的气势压倒,又看对方不像是个好惹的,最终只好忍气吞声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