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梓禾看得有些入了迷。
屋中除了炉火中的碳偶尔一声噼啪的爆裂声外,也就只有壶中水汽小心的顶着壶盖儿的金属摩擦声,和门外马棚里枯草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过大抵是被木门挡住了大半的,听的不是很分明。
这样一片沉寂的喧嚣里,倒是最适合神游天外。直到宋淇泽突然抬眼搜寻了片刻后直直望进了施梓禾的眼睛里才恍惚地回了神,敛了眸子轻轻咳了几下,做足了一副被现的偷窥者的模样,似是不经意地摆好木凳上的陶碗倒一碗酥油茶,却在听到对面一声似有似无地轻笑之后又手一倾洒出了大半,却始终未再抬头看一眼对面的人。
施梓禾抬手轻抿了一口依旧冒着热气的酥油茶,意料之中的浓郁咸香混着羊奶的膻味再加上土陶碗本身的土腥味儿,味道自然是比不上那些勾兑调和之后的,却也显得尤为诚意十足。在这茫茫雪域高原之上,就算是喝得一壶正宗的西湖龙井,也终究是不如这一碗地道的酥油茶来得对时对味。
只不过虽是地道,这味道也却是难让施梓禾提起再喝一口的兴趣,她索性开始研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指间摩挲的碗口外壁的藏文,雕刻的有些粗质简陋,触摸擦拭之间手感倒是意外的舒服。忽明忽灭的炉火光下,深深浅浅的沟壑在碗壁上映下了些影影绰绰的痕迹,如同这个民族神秘而厚重的历史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独有的,如密码符一般的文字里。
每一笔偏旁部,每一处起承转合,都似乎不足与外人道也,却也都状似轻描淡写一般,映着珠峰上的雪光和雅鲁藏布江的水波,在华夏文明上映下了不可或缺的倒影。即便这个生活在雪域高原上的民族迫不得已地固步自封,但他们有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宗教,自己的神山圣湖,神石神树,也该是多了些常人没有的依靠和信仰。
施梓禾想她此刻脸上必定尽是心驰神往的模样,不然对面的老狐狸不会带着些许探寻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施梓禾借着火光看着宋淇泽的脸,此时的宋淇泽容貌与六年前几乎毫无差别,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想,大抵是因为那双眼睛。
事实上,施梓禾此时才算是完全看清了宋淇泽的眼睛,映着铜壶的反光,映着她。含着笃信且温柔的笑意,莫名其妙地胸有成竹。施梓禾有些失措地移开了视线,无意中瞥到了门缝处透进来的光,心里有了打算,随手抻了铺在最上面的毛毯,裹在身上站了起来。
拉开门栓的瞬间木门几乎是被风冲开的。飞雪伴着呼啸的风声忽的升腾而起,同阳光一道涌入。雪末映着光在她眼前极狂舞着,将光切割着无数细碎的光点,眼前纷繁缭乱一片。施梓禾几乎在这一片凌乱的光和风之中暂时失聪失明,于是火炉的那忽明忽灭的光亮也就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了,整间屋子竟是陷入了一片相对而言的昏暗之中。渐渐,风温顺了下来,碎雪便在只漫到影子尽头的阳光之中悠悠荡荡地飘落而下,有几片被施梓禾随风乱舞的碎拦了去路,更多的则逐渐在昏暗之中身影全无,不知落入何处。
她微微踏出了几步,凭着记忆拉上了门把手,却最终没有勇气回头。
这感觉太奇怪了。
施梓禾裹了裹身上的毯子想不远处的马棚走了去。
这儿的人家大多没有院墙,在她看来颇有些天下之大处处为家的侠者风范。于是这座马棚在这空无一人的荒原之上竟也显得格外遗世而立的起来,远处望来,雪山为脊苍天为盖,在这如水波光般绚丽温润的阳光中似是披上了一匹金丝线织的罗纱,竟是要比他们住得土坯房子还要壮观上些许。
施梓禾走近,寻到了主人家喂马时用的,已经被风雪洗得沟壑白的木凳便倚着马棚的木栅栏坐下。
又或许,她隐约知道这奇怪的源头。
从这趟西藏之行开始,她和宋淇泽都变得太不一样了。
仰头。古文上说只有童稚之时才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到底是长大后的阳光过于刺眼、秋毫细如尘埃,还是等到我们长大了,就不敢直面阳光,不愿明察秋毫了呢。
施梓禾将头顶抵在了木栅栏之上,微微眯起了眼睛,想来这几近黄昏时的阳光该是稍稍有所收敛了,却未曾想过在西藏这片澄澈剔透的天空之上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细细想来,不说长大之后,单单是小时候,她恐怕也没有一丝一毫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的勇气和兴味吧,总是这样,不愿刨根问底,得过且过。
索性,闭上了眼睛。有些事情,得过且过久了也就无人问津了,只是还有些事情,或早或晚,你总是要面对的。或许,既然决定了要一起,既然好不容易一起,施梓禾觉得自己总该为宋淇泽做些改变的。
她早就意识到,甚至在这趟旅行之前,在那些互不重叠的岁月之中,有些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都变了,变好或变坏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只是还好,他们都变成了让自己更舒服的样子。
自己的变化总是容易我现的。
只是从这趟旅程的一开始,施梓禾好像就一直在逼迫自己做一件很难的事。她试图回到当年宋淇泽眼中的自己,试图抹去这段并没有宋淇泽参与的岁月。她可以做到的,她可以看着宋淇泽笑得温柔灵动,因为这曾经是她,因为她可以装作对面还是当年的宋淇泽,毋庸置疑,这些情感真真切切地在生,她必须承认在当下那些都是真实的。
只是,一不小心,她就做回了现在的自己啊。施梓禾看着映着炉火的宋淇泽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温柔的笑意,她无法像当年一样不知所措。施梓禾局促是因为她现自己竟然开始思考,是什么让那笑意里的温柔深不见底,她好想了解那段她不曾参与却在此时此刻尽力掩埋的时光,她局促是因为她似乎又变了一点点,似乎连那个平淡如水的自己都找不到了。
只是宋淇泽似乎从来不曾掩饰他的改变,他眉目间的成熟与不知何时积淀而成的深深的温柔强势却不具任何压迫性。他的深情几乎就那样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她周身的空气之中,待施梓禾现之时早已被缚住了手脚,无处可逃。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作茧自缚。宋淇泽早就收了网立在一旁,看着她被自己困在茧里,再等着她破茧成蝶。
原来是这样。
施梓禾想想有些气闷,真是阴险啊。
不过,这羽化成蝶的过程有多痛,她想她早就有所准备。至于宋淇泽能不能与她共担抑或是疼在她身痛在他心施梓禾想她都不在意。她只是想,如果自己终究要为他做一些改变,这些自己该是都情愿的。
等施梓禾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边已经染成了一片火红,几缕火烧云架在远处的雪山之上,似乎雪也有了温度,似乎这寒凉荒芜的雪域高原在施梓禾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情感。
远处几近地平线的一棵参天古柏上挂满了经幡,也就是龙马旗。藏民们在彩色布条之上绘上龙马和祷文,希望将心中的希冀托风马传到这雪域高原的每一处角落,托清风捎去安康,大抵如此。
太阳落得很快,消失在山脊之后的前一刻正好映在了那棵古柏之上,风吹鼓了经幡,逆着光,在风中恣意飞扬。
如若真能如此,如若祈愿真能通过风马和光洒向这世界各处,那这世间从此没有灾祸和病痛该有多好。
最后,故事的结尾,你问,那么那些东西还找的回来吗?
我们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它们,又怎么还会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施梓禾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炉火已经熄了,宋淇泽正窝在那几层羊毛毯之中安稳的睡着,月光正透过屋顶处的一扇小窗子柔柔地洒进来,温柔如水。在施梓禾看来,倒是丝毫不带着雪域之国该有的清冷。
她和衣躺下窝在宋淇泽的怀里,微微抬头,终于完完整整的看清了他的模样。
原来,时光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这么久。
还好,六年时光的尽头,她还能重新遇到他。即使隔着那么多互不干扰的岁月,即使他们都改了样貌变了心境,但那又怎样呢,如果我已变成了一个更舒服的自己,如果你会接受或者更爱现在的我自己,那么,当初执着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所以,故事的结尾是,我们不再寻找那些东西。
因为一个新的我们,终将在这条或飞雪扬尘或落英缤纷的路上,现新的宝藏。
番外宋施夫妇小剧场
12月24日,平安夜。
施梓禾一觉醒来,便现窗外飘着雪花。
雪应该是下了一晚,街道已经被白色覆盖上了,青州市的冬天一直不算寒冷,今年却有点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