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看莺儿那双懵懂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以后,你就跟着老爷夫人过好日子吧。”说完转身快步离开。
莺儿就以八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贺府。这是她长大之后才明白的。
明白之后,她其实也没有恨舅舅,三岁小娃养了两年,他们也尽了情分。而且,贺府真的未曾亏待她。
刚进府时,她年岁小,且夫人买她只是想给小姐做个伴,没有什么活需要她去做。
见着贺兰君,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脆生生地喊“小姐”,老爷就给她起名叫“莺儿”。
等到贺老爷的铺子越开越多,家里的仆人也越来越多。莺儿只用负责小姐房里的事情,那些粗重的活自有其余的家仆来干。
又因为她自小父母双亡,沈夫人也格外心疼些。等到贺兰君逐渐大了,明了事理习俗之后,每年都陪着她去放莲灯祭奠父母。
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过上舅舅口中说的好日子。
马车行驶在昏黄的道路上,夕阳已经彻底落在了山的那边。莺儿安静地注视着手里捧着的两盏莲花灯。
第一次去河边放莲灯的时候,她忍不住哇哇地哭出声,还是小姐安慰彼时尚且年幼的她。
如今,再去放莲灯,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伤心,但不会再哇哇哭出声了。随着时间的消逝,她已经完全想不起父母的样子,甚至连舅舅她也快要记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伤心也变得淡淡的。
沉寂的马车里,一声轻微的啜泣声忽然响起,贺兰君和莺儿都抬头去看,只见郑晓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小声道:“我有些想我娘了。”
她手里捧着的莲灯上写的正是她娘的生辰和名讳。
贺兰君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对于一个想念去世娘亲的孩子来说,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时也显得十分无力。
莺儿把自己手里的两盏灯举到晓月面前,道:“我有两盏灯,比你的还多一盏。”
“我当时哭的哇哇的,哭完我娘,还得哭我爹,眼泪流的稀里哗啦的,哭完就好了。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要靠着我肩膀哭吗?”莺儿说着,坐过去了一些,和晓月挨着坐。
晓月愣住了,被这直接又不按套路出牌的劝慰打乱了思绪,伤心的情绪一断,接着哭也哭不下去了。默默擦干眼泪坐着。
贺兰君在旁,一时无语,这种事情也是能比的吗?
赶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马车到了河边,三人下了车。
河边已经聚集了一些放河灯的人。平静的水面上,飘浮着数盏幽幽闪闪的莲花灯,顺着河流往下飘去。
她们又走了几步,找到块幽静的地方。
莺儿和郑晓月蹲下身去,抽出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莲灯。
载着烛火的莲灯被放入冰凉的河水中,往前一推,莲灯就随着水流向河道中心飘去,又被水流裹着,和其它的莲灯一块儿飘向下游。
莺儿虽然已经忘了父母长什么样子,但也并不妨碍她祭拜的时候跟父母聊起来。
“娘、爹,你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逢年过节我给你们烧的纸钱有没有收到?如果没有收到,一定要托梦告诉我。”
“对了,今天和我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好朋友晓月,她娘也先走了,如果你们碰到了的话,要照顾照顾她,一起当个好朋友。”
郑晓月本来还有些伤感,被她这死了还要交朋友的言论倒给冲的悲伤淡了些。
莺儿的目光随着莲灯向远处飘去,忽然在河对岸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姐,是韩公子。”
贺兰君被提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河对岸的韩昭坐在桥下石阶上,出神地望着河面。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大概率也是来祭拜亲人,难怪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贺小姐心里猜测。
跟这边两个小丫头在一处嘀嘀咕咕的祭拜相比,那边就显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贺兰君有些不忍心,对莺儿说:“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说完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路,跨过了桥。
韩昭学做花灯的时候,第一个会做的就是莲灯,那年她九岁,才第一次正式祭拜了父母。
因为不知道京城那人有没有继续追杀,她怕暴露,连父母的名讳都不敢写,只点了两盏无名灯送入河里。
这次的中元节依旧是两盏什么都没有写的莲灯。莲灯入水,随着水波轻轻晃荡,灯芯的烛光也忽明忽暗地闪烁,韩昭望着烛火出神。
娘,爹,孩儿马上就要去参加花灯大赛了。我一定会努力拿到第一,到京城去。爹交给我的东西我有好好保管。
即使是拼尽这条性命,我也会把它交给皇上的。再等等女儿,你们的冤屈马上就可以被洗刷了。
她兀自沉浸在情绪中,没有注意到贺兰君的靠近。
贺兰君下了桥,盯着那孤单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韩昭。”
韩昭没有立即转过头,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听见有人喊自己。缓缓地抬眼,转头,见是贺小姐,极力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容也极浅极浅。
“贺小姐。”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小姐也是来放莲灯的吗?”
贺兰君轻轻地摇了摇头,见她这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竟涌上了些许酸涩,轻声道:“我是陪莺儿和晓月来的。”又走近了两步问,“你的莲灯放完了?”
和韩昭相识这几个月以来,她只听韩昭说过家中还有一位爷爷,没听她说过其余的亲人,想来也是和莺儿一样,是个身世坎坷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