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静道:“那我只能祝你一切顺利。”
螺旋形的楼梯蜿蜒向下,朝下看时,她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忍不住有下坠之感。再清醒过来时,她扶着楼梯把手,挺直背,沉稳地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这几年来,周思邈日进斗金,桃李天下,连带着培训授课的地点也升了个档次。他在办公楼里租借了一层,安思雨要去找他,前台说先要登记等候,半小时后,周思邈才有空见他五分钟。
安思雨一脸正经道:“我是姜宏的朋友,难道和外人一样待遇吗?你不会不认识姜宏吧?”
前台立刻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以为您是学生家长,想让孩子来学琴。没办法,周老师现在太热门了,每个月都要劝退好多学生。”
安思雨径直往里走,还没知道周思邈,却先隔着门听到他骂人的声音。他失笑,原来这么多年终究是有些事未变。
周思邈又是在训学生,痛骂道:“你听一听这个节奏是对的吗?”他抄起来一本书往墙上砸,很重的一声。所有的学生都吓得胆战心惊,缩起脖子像鹌鹑。他还不罢休,揪着那学生衣领往外一推,“说话啊,你说这个节奏对不对,是快了还是慢了?”
那个学生战战兢兢,道:“慢了?”
周思邈拿书在他头上敲起来,边敲边道:“慢了?慢了?慢了?你这个猪脑子,你说慢了吗?”
他打得不重,可那学生还是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周思邈并不理睬,继续道:“我是这里是来找培养未来的音乐家,不是来找庸才的。不习惯我的教学方式就出去。古典音乐界不会给普通人留情面,想过普普通通的平庸生活,就不要来学琴。我儿子周修达的演奏能得奖,也是因为他刻苦练习。有段时间,他一天能练十个小时,手指都流血了。但是我让他停了吗?没有!我让他把手浸在冰水里继续练,因为我知道只有庸才才会半途而废。”
安思雨实在听不下去,一脚踹开门进去,大声道:“你个疯子闭嘴吧,听我说。我找了律师,告你虐待学生,这里是15位家长的委托书。法院已经受理了,过几天你应该就能收到通知。不管这官司打不打得赢,你的名声都会臭掉。我一直和你耗下去,不管是钱还是精力,我都有。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过你。”
周思邈不悦道:“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上课?是谁让你过来的?”
“你死去的儿子,周修达。他临死前哭着和我说很后悔,他浪费这一生,只是为了一些泡沫。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你代表的东西。”安思雨逼近他,一字一顿,道:“我代替他来向你讨一个公道。”他对台下的学生招招手,道:“好了,小朋友们,下课了,可以回家了。你们的疯子老师要吃官司了。”
“谁敢走!”周思邈一声怒吼,几乎要破音了,“谁现在敢走出去一步,以后就别再进来了。走啊!敢走吗?”
下面有几个学生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在他们惶恐的脸上,安思雨看到无数故人的幻影。他一阵心痛,柔声道:“你们走吧,留在这里学琴没有用的。这个老头说的都是鬼话。他是不是告诉你们,要想成为一流的音乐天才,就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做出一切牺牲。那我问你们,为什么物理界的大师不用做这种牺牲?为什么医学界的大师不用做这种牺牲?如果体罚和辱骂有用,爱因斯坦的屁股早就被打开花了。如果精神虐待有用,薛定谔必须是个痛苦又绝望的疯子。为什么古典音乐界是这么小众的一个圈子?”
“你们能不能进一流的乐团,有没有前途,只能靠一小撮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的评价。一个医生有没有能力,要看他救活的病人。一个工程师有没有能力,要看他造的桥能过多少人。而一个钢琴家的能力却没有固定的标准,不能接受大众评价。为什么?因为这是刻意制造的骗局,挑战极限不是践踏人的尊严。是成为痛苦却光荣的天才,还是成为一个普通人?这根本就是伪命题,就是个骗局。什么才是普通人,什么才是天才?谁说了算?天才在某些方面连常人都不如,每个人都在一个特定的领域有天赋。脚踏实地地生活一样是种天赋。宇宙的真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难道该死的艺术真理就只对少数人开放。如果你们学的是真正的艺术,那么无论是农民还是同行,都会被你们的演奏感动。别被骗了,去吧,去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安思雨越说越愤慨,到最后竟然已是热泪盈眶。下面有一个女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站起身就往门口走去。他带头鼓掌,道:“她很有勇气,大家为她鼓掌祝贺,其他人想走的也走吧。留着没意思的,能够支撑人完成伟大事业的动力只会是爱,不会是痛苦。不用这个人教,只要你喜欢音乐,一样能把琴弹好。”
陆陆续续有更多学生离开,周思邈彻底歇斯底里起来,道:“不准走!你们谁要走,我立刻打电话给你们家长。”
可学生已经听不下去了,很快整个教室就已经走空了。安思雨回头看了一眼,周思邈此刻真成了个疯疯癫癫的颓唐老头子。没了学生的名师,本就是一文不值。
他朝着安思雨大喊大叫,唾沫横飞,道:“我们走着瞧。你这是诬告,我也可以告你的。你知不知道我给圈子培养了多少人才,有多少我的学生在音乐学院教书。我有的是人,是不是余颂让你来的?她以后别想在圈子里混了。我一定想办法弄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