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最终还是不欢而散。不过平心而论,撇开这一层的话,梅萍跟李勋其实对周楚澜的印象都很好。
如今他们却看见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青年,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为了自己儿子。
周楚澜深呼一口气,随即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般,他抬起头,露出一双极黑的眼睛,头发被汗打湿,血又黏在了上面。
“我送他来医院的时候,医生检查了他头上的伤口,说脑部损伤特别严重,就算能醒来也会记忆受损。有很大可能……谁也记不得。”
“什么?”
“他腹部那道伤口,也伤在要害。医生说很危险,但不是完全没有救……”
周楚澜艰难地动着嘴唇,随即“扑通”一声,朝着李卓曜的父母跪了下去。
“求你们……如果他能醒过来,求你们不要告诉他任何关于我的事情。”
“我这辈子完了。我……杀了人了,会去警察局自首。按照法律,应该算过失杀人,会判好多年。我们……没可能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事……”
“求你们……把那些能证明我在他生命里存在过的东西,都清理干净……有很多照片、也有一些物品……”
周楚澜垂着头,眼睛紧闭,可是眼泪依然顺着睫毛流了出来,在脸上肆意流淌。
“就当,我们从来就不认识。可以么。”
他双膝跪地,咬着嘴唇,对着李卓曜的父母说。一向挺直的高耸的脊背此刻弯曲了下来,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完了,我这辈子完了。
周楚澜以为自己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为自己接下来摧枯拉朽的命运而悲哀、会为自己此生都无法再跟李卓曜重逢而痛苦。可在此刻,当他跪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闻到医院的空气里飘荡着的消毒水的味道、肃杀的气息、甚至是死亡的味道的时候,他下意识恍然,满脑子想的全部是——
求你,一定要活下来。
求你,求你。
那时,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李卓曜上了救护车,一直握着他的手,俯身在他的耳边拼命地、一遍一遍地说:“别怕”。
别怕,别怕。
周楚澜抚摸着脖子上挂着的玉像,攥在手心里紧紧摩挲:神佛在上,杀戮是我造成的、恶果也应该由我承担。求你们,让他活着。
李卓曜在混沌的状态下躺了小半个月,梅萍赶往启华禅寺,求住持净空禅师做起法事,在药师佛前燃起长明灯,悬挂五色经幡,日夜诵经。
终于,还是把李卓曜从死神手上抢了回来。
这次的醒来,李卓曜便觉得很不一样。他失忆了,除了父母跟自己,别的都不记得。
说是记得,也只是一个浅浅的身份认同而已。
内心深处印象最为深刻的,反而是那个叫做“周楚澜”的名字。
他拼命地想要找到周楚澜到底是谁,拼命地想要告诉周遭所有人:周楚澜是存在的,不是我脑海中的“第三人综合征”的产物。他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是一个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一个把我从黑暗拉向光明的人。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在告诉自己:周楚澜不存在。
不存在。不存在。
我有病。我有病。他们都说我是个病人。
我是病人,我记忆很混乱,也会出现幻想。我经常一觉睡醒了以后就忘记了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有时候看着父母的脸,也会恍惚一下,这是我爸妈吗?再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们的脸,直到从他们跟自己的五官里找到遗传学的相似之处才敢确认。
那么我叫什么名字?我叫李卓曜,我爸爸叫李勋,在广州做房地产生意。妈妈的名字叫梅萍,是一名舞蹈演员。
我叫李卓曜,我爸爸叫李勋,妈妈叫梅萍。
我叫李卓曜。
这些碎片般机械重复的东西,每天都在李卓曜的脑海,像被剪碎了的纸屑,风一吹就起得老高,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飘飘何所似。
然后过了几天,某个醒的很早的清晨,李卓曜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他努力地回想,发现大脑中依然是一片空白。
这次是真正的,白茫茫一片大地,像雪一样干净。
医生过来检查,确定他的记忆情况出现了恶化。
“解离性失忆症”。
换言之,他连最基本的自我认同都统统失去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还有父母。”
医生转过脸来,冲着梅萍跟李勋摇摇头。
“开始做记忆复健训练吧。需要父母、亲朋,采用倾诉的形式,帮助他恢复过来。一切,从0开始。”
是的,脑海中的一切被按下了重置键。那原本还深深烙印在李卓曜内心深处的名为“周楚澜”的三个字,那梦中的一声声“别怕”、那一只宽厚又温暖的手掌,最终还是随着他们之间早已消失殆尽的那些记忆,一起溺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海……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为回忆线倒数;
可配合李健《假如爱有天意》食用
李卓曜并不是一开始就全失忆,他依然记得周楚澜的一点残影。“解离性失忆症”一般发生于伤者再次遭受精神打击之后(小说私设逻辑可能微瑕)。因为全世界都在跟他否认“周楚澜”的存在,记忆严重受损的李卓曜觉得“周楚澜不存在”这件事是灭顶性的打击。所以最后他情绪全面崩溃,彻底遗忘。
周楚澜独自守着记忆,但李卓曜遗忘前也经历了巨大痛苦:肉体的及精神的。即使如此,七年后由于命运的垂怜两人重新相遇,他还是在没有任何记忆的情况下,爱上了自己曾经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