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揪了一把孙子的耳朵:“闹了半天,和人家什么都没讲清楚呢,那怎么就没自信了呢。你先跟奶奶说说,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喜欢她什么?”
“这——”小麦停住了,总不能告诉奶奶,是先喜欢蒲芝荷,然后才让她接近奶奶的吧。他躲开杭柳梅的眼神,模糊地说:“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就是觉得她很特别。奶奶,你不觉得你们俩有点像吗,都会突然冒出来一些想法,然后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
“是有点。”杭柳梅心想,要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明知她不是自己找的那个人还留下她,但这个不能告诉小麦。“要不要奶奶去帮你打探一下?”
小麦吓了一跳:“不用了吧,万一,反正会很尴尬的。”
“那有什么,只是旁敲侧击,真要戳破窗户纸也是你自己来。那你什么打算?”
“信已经给她了。”小麦说完,拿出手机调出来一张图片递给杭柳梅,上面是一对陶瓷耳环:“上次我和芝荷姐在外面,她丢了一只长得像这样的耳环,既然咱们要找赵叔叔烧杯子,我也想看看能不能做这样一对——”
祖孙俩正说着,门“哐”一声被撞开,祁绣春抖擞着抹布进来:“小梅!赶快把咱屋这窗户也擦擦,你看外面风沙大的,一洗就是一盆子脏水!”
杭柳梅和小麦惊得立刻住了嘴,双双盯向来人,祁绣春看两人这样子,叉着腰站在那只觉得好笑:“我说,我们都在外面收拾打扫,你们俩躲在这商量什么呢,我可观察到你们好几次了,是不是这次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小梅,你真不够意思啊!”
祁绣春就那么站在门口连珠炮似的叨叨,杭柳梅生怕她把蒲芝荷再招过来,一把把祁绣春拉进门,小心地把门关上。对着孙子说了一句:“我跟你绣春奶奶说了噢,行不行?”
小麦看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能点头答应。祁绣春听得张大了嘴,最后冒出一句:“小梅,你们家的男人,在感情上都还挺不一般的。”
转身又对着小麦说:“小麦,奶奶不是说这个不好。。。。。。你这年龄也到了,有喜欢的人是很正常的,你奶奶说得对,明天我们把她带出去好好聊一聊。。。。。。”
麦爸在外面扯着嗓子喊众人吃晚饭,这事就这么匆忙定下来。第二天小麦陪麦爸去做戒指,杭柳梅和祁绣春一大早就把蒲芝荷拉上车,由她当司机,三人往雅丹魔鬼城去。
前一晚睡下之后,祁绣春还是没忍住问杭柳梅:“有些话咱们俩私下说,小麦喜欢小蒲,这个事你真的同意?我不是对谁有意见,就是他们俩别的不说,光是年龄就差了十岁!一个已经上了社会好几年,另一个才刚上大学,你说这现实吗简直。。。。。。下午的时候我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扫兴,你是做奶奶的,你怎么想?”
杭柳梅在黑暗里笑了笑,翻了个身:“实话告诉你,我在香港就知道了。那会也是看了他写给芝荷的信。我一开始和你一样,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可能。但我观察了一路,我觉得小麦挺认真的。我后来也想开了,人这一辈子很难说,能遇见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感情好的,像我和老姜,也就几十年的事;感情不好的,像你一样即便最后分开了,也掉了一层皮不是。
他真喜欢谁,我不想阻拦他。芝荷比他成熟,她有她的分寸。我就是觉得人活一世,不活结果,但也要活个经历吧。成或者不成都可以,那是老天爷的事,是他们自己的事。”
“算了,我不知道了。你要这么说,也有点道理。反正你们这一家人,看着都正常的,干的可又都是些疯癫的事,我也习惯了,那大家就一起闹吧,别最后戏台搭起来了却收不了场。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和你们出来一趟还挺累人的。。。。。。”祁绣春说完就睡着了。
这会儿坐上了车,对着握方向盘的蒲芝荷,两个人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东拉西扯,也没能把话题转移过去。
“芝荷,你——”杭柳梅刚再一次开口,电话却响了,临时买的新手机她还没研究利索,一边翻找一边嘟囔:“怎么有人大清早给人打电话?”
她一接起来却立刻换了语气:“是穗穗啊!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联系妈?他早都来了,你说你叫他过来干嘛,就让他在香港陪着你多好。。。。。。什么?你也来了?!”
麦穗今早落地敦煌机场,于是她们变换了计划,改为去机场接人。麦穗却不着急回家,而是拉着三人找了一处茶馆,一开口就安顿她们不要把自己也来到敦煌的事情告诉麦爸。
“这,这又是为什么啊?你们俩闹矛盾了?”杭柳梅听不懂,有些急了。
“妈,您什么时候生的儿子,自己都忘记日子了吗?再没几天可就是小麦他爸的生日了。我在这边刚好揽了个工作,到时候可以多留几天给他过个生日,他这人爱激动,所以事先可别让他知道。我也在敦煌的事情可千万别泄露出去。对了,怎么今天就你们三个出门?小麦呢?让他和他爸照顾你们,怎么父子俩个都不见了?”
“呃——”杭柳梅和祁绣春还有蒲芝荷三脸对视,都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什么。还得是杭柳梅反应快,迅速说:“还不是我当年在这认的那个徒弟嘛,他今晚非要给我们接风洗尘办家宴,我就让小麦和他爸去买酒买肉了。我们这么多人只带着嘴赴宴也不好,父子两个要露两手,在屋里干活呢!你看他现在表现多好。”
麦穗放了心:“那就好,你们不着急回去吧?那咱们就在这把午饭吃了。别光说我们的事情,咱们还有大事没解决。妈,桥本教授还在等你的回复,她在中国留的时间不长了,要不要早点给人家个准话,省得夜长梦多?”
“我给不了她准话,”杭柳梅一脸为难,“我来这就一件事,你等我看见新石窟的保护有了起色,我就能放心去日本了。”
麦穗听完杭柳梅用壁画灵感设计瓷器参加比赛的计划,掐指算算时间卡得正好,就由着她留下,反正这边一结束,坐上飞机也就走了。
第五十八章双生
“你们三个一路都没有人看手机吗?我们俩的消息都没人回复。”和麦穗分开之后,三人一回到家,麦爸就开始问问题。
蒲芝荷若无其事地说:“中间很长一段路就是没有信号的,我们连地图都得事先下载下来。”
小麦又问:“不是说雅丹很远吗?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晕车了难受,没走到景区就让芝荷掉头了。”杭柳梅赶紧回答。
麦爸说:“那合着你们仨今天白跑一趟?哪也没去?”
祁绣春受不了了,反问他:“小姜,你那个戒指也做了好几天了,阿姨就是干这一行的,你弄得怎么样,要不要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看看?”
麦爸果然被她带走了话题,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自豪地递给祁绣春,絮絮叨叨地介绍:“草草做了个样品,这只用不成,给你们先随便参考下。到时候面上要做成磨砂的,我已经定了一颗黄水晶,是麦穗的生日石,还有句诗要刻在内侧。。。。。。”
祁绣春拿过去眯着眼睛瞄了两眼,这种成色的东西,在她的店里是绝不能拿出去卖的,但他的贵在心意,祁绣春大夸特夸一番,就把今早的事情搪塞了过去。
新石窟和莫高窟的254和257窟近乎于双生石窟,想要用新石窟里残损的壁画做文章,不可不去莫高窟一趟。杭柳梅和祁绣春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小麦和蒲芝荷去调研。
这两个窟属于早期洞窟,位于莫高窟的中间位置。一入257窟迎面就是一尊坐佛像,原本沉思静笃的面容被刻意破坏,失去了眼睛和鼻子,时间过去太久,这些破损已经是塑像的一部分,讲述着何为“色即是空”。
这是一尊祁绣春熟悉的佛像。当年她问过师父为什么不给它补上五官。师父说,文物修复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选择修或者不修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得先做好决定,然后才能动手。这也成为了她的敦煌第一课。
最震撼的还是一九七五年那次,她亲眼目睹老前辈把220窟的重层壁画剥取搬迁再复原,将覆盖在唐朝壁画之上的宋朝壁画与之分离,分别展示。在老家在寺庙里给父亲打下手时祁绣春只是觉得这个活计有意思,仗着自己手巧也没感觉有什么难度。来了莫高窟,才知道天外有天,从此实心踏地下功夫学习。
初学修复的时候,她的师父带着她从此处开始上手。当时他就蹲在257窟的墙角给她讲解:“这里是起甲,顾名思义,就是壁画像甲片一样翘了起来。其实是壁画白粉层和上面的颜料层发生龟裂,光是修复起甲就最少要六道工序,我们一道一道来。你要记着,壁画比咱们的肉都要重要,你的肉划一刀它还能长起来,这个壁画它长不起来。”
后来祁绣春无数次想起这个比喻,以至于转了行,在黄金白银上下刀的时候都带着面对壁画的虔诚。
年轻的祁绣春跟着师父苦修一般坐在石窟里,一毫一寸地,拿着笔、刷、针管和其他工具“治疗”这些壁画和塑像。昏暗的光下,她先吹去壁画表面的浮尘,然后用针管小心地注射粘接剂,手要稳心要细,药水一滴一滴进入墙面,须得兼顾速度和用量。接下来就是回填颜料层、滚压。。。。。。文物修复是慢工出细活,有的时候屏着呼吸修了十天半个月,直起腰来一看,也只忙完了一面墙。
她和师父休息的时候,师父也会闲聊:“这个壁画、人物塑像都是这样,它就是不会说话,实际它也有生命力,它生命也是有限的,它的生命权现在就在你手里掌握着,你要把它修好它就多活两年。修复大师李云鹤言”
祁绣春知道师父是怕她和之前一些吃不了苦的人一样,在这耗上几年,觉得不如考古组的人做学问神气,也不如美术组的人临摹壁画有成就感,然后就跑走不干了。祁绣春和他们正相反,不知为什么,看残损的壁画在自己手下恢复生命要比站在远处描摹它们更令她安心。
她也在工作中闹出过笑话。原先在老家每个月来月经的时候,父亲是绝不允许她跟着去庙里的。祁绣春母亲走得早,她十三岁来初潮,家里没人上心,她那天跟着父亲去工作,被父亲的工友看见她裤子上染了血,告诉了父亲。
父亲把她带回家,先是后背打了两巴掌:“浑女子!傻的一点事都不通!身上来了还不走,在那里待着招晦气!”然后就把祁绣春扔给了她奶奶。奶奶带着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戳着脑门教导:“女人来事身上脏,以后这样可不能再跟着你爹去,小心菩萨怪罪,就要惩罚你爹和咱们家了,还有你!”
祁绣春本来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下一直在流血,又被责骂恐吓一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了一身的汗,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梦见牛头马面要捉她下油锅。
进石窟工作的头一个月,祁绣春来月经了,师父到底是个男人,她不好开口说,捂着肚子站在石窟门口不肯进去:“师父,我身上。。。。。。”
师父一开始没明白,只当她病了,还说你不舒服啊?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吧,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