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进来,便宽慰了母亲几句,又引她闭眼养神,自己想了想,却将帘子一角掀开,且瞧着一路的光景,心中暗暗品度思量。
如今京中,自然是一片狼藉。
一路行来,非但好些地方火烧火燎了一片乌黑,就是路上有数的一些行人,也是各个瞧着失魂落魄,呆呆木木的。仿佛一场寒雨骤降,将旧年京师的繁华,一扫而尽。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宝钗用这几乎不能耳闻的声音,低低倾诉着。
但她心底虽有伤感,但听得薛姨妈咳嗽一声,她便将那一角放下,转过头看去:“妈怎么又咳嗽了?”
“今儿又高兴又伤心的,说了许多话,嗓子有些发紧而已。”薛姨妈轻轻咳嗽两声,脸颊上浮起一点红晕,又轻轻叹了一声,道:
“宝玉他们没有事,我这颗心也能放下了。前面他们打发人来,说是要躲出去,后面却忽得没了声响。我这心里就怕得很,唯恐是他们叫那些强盗……嗳,只那时候不敢跟你们说。如今心里这一块石头,终于能落地了。只盼着你琴妹妹,也能平安,旁的什么,我也再不敢指望了。”
说到这里,薛姨妈不免伤感起来:“你蝌兄弟也还罢了,总知道世事,也信咱们的话,后面又与宝玉他们联络帮衬,原不必多说了。偏那梅家,原与我们家有些嫌隙,还不知前头告诉他们的那些话,他们能听进去几分。”
“妈。”宝钗劝道:“这样的大事,他们岂能不听进去的?怕是也投亲靠友的躲出去了。”
薛姨妈摇了摇头:“这梅家祖籍山东,哪里有甚么亲友了?纵然有,也没到那份上去。嗳,如今我只是后悔,当初果然叫你琴妹妹合离了,如今也能保全性命。”
提起这话,宝钗也有些黯然,却还是温声细语,慢慢相劝。
及等到了家中,一行人才从马车上下来,还未安置,就听到有人回道:“蝌大爷回来了,现在堂屋里候着。”
薛姨妈忙道:“快过去!”
宝钗转过头,吩咐下人:“去烹茶来,再叫厨下熬些姜汤。”
说着,三人便匆匆赶到堂屋,果然见着薛蝌坐在那边,只是神色颇为局促。
也不怪他,实是旁边坐着的夏母并夏金桂两人。
薛姨妈脚步一顿,面色慢慢有些沉下来,却还是上前来,点一点头与夏母道:“亲家母也在啊。”
夏母原盯着薛蝌看,见薛姨妈他们回来,也稍稍捋了捋衣袖,款款站起身来:“是呢。我们娘儿俩在园子里说话,下人过来报信说是薛二爷来了。我想着,亲家偏出去了,我便陪女儿过来,也是待客的礼儿。”
“原来如此。”薛姨妈让座儿,自己拉着宝钗的手,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也没与薛蝌说话,只是一味与夏母、夏金桂两人说话。
她神色见不见喜色,说得都是些长篇大论的人情世故,竟没有一点趣味。偏宝钗等人,也都安坐着静静吃茶,一句多话也没有。就是夏母、夏金桂提到他们,也是简简单单一言半句应了便罢。
这么说了小半盏茶的光景,夏母原是老于世道的人,自然也瞧出情景,心中暗暗添了几分恼恨,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拉着女儿,起身辞了去。
薛姨妈自然不会留她,不过两句话寒暄,打发走了人,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桩孽缘,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了结!”
“偏我要合离,你们又不肯!”薛蟠提起这话,就有些暴躁。
宝钗见他恼恨,便轻声细语劝道:“哥哥,前面到底寄居人家,外头那许多的强盗,又如何合离发还?岂不是要了她们的性命?如今回到京中,只等事情稍稍落定,自然将这事办了。”
说完,她回过头来,又看薛蝌:“蝌弟,你今儿过来,可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提起这话,薛蝌就垂下脸来,没有说话,竟自哭了起来:“我们,我们找到了梅家!”
“什么!”薛姨妈三人惊叫一声,几乎都站起身来,连声追问:“琴儿怎么样了?”
薛蝌也不顾男人脸面,着实哭得涕泪皆下:“我也不知道,只在他们族亲家中,寻得了好些尸身!里头男男女女的,也看不分明……”
这话一出,屋中顿时一片寂静。
那薛姨妈连传了几口气,身形晃晃悠悠,直接厥了过去。
幸而宝钗坐在她手边,又细密周全,早几步伸手搀扶。母女两人身形委顿,都跌坐在椅子上。
薛蟠薛蝌见状,忙不迭上前来搀扶,又连声去叫大夫。
外头的仆役人等听见响动,也忙丢开差事,赶到里面来,慌慌张张的,只是一味叫嚷拥簇。
宝钗忙喝命了几句,将人喝住了,又着紧使他们请大夫,又命人倒热水来,且用凑到薛姨妈嘴边,一点一点渡些热水进去。
薛姨妈也是这些日子昼夜不宁,身子大不如旧,又忽得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受不住而昏厥了。待得吃了两口水,又被热热的巾帕擦拭了,她也渐渐醒转过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忙要扶着她回房歇息。
谁知薛姨妈一把拉住薛蝌的手,哭道:“琴儿不是没福分的人,断不会就此没了命!你,你可要看仔细了!或是她趁机躲到旁人家去了,也是有的!”
薛蝌强忍悲痛,连声应下,又与薛宝钗、薛蝌一道,将薛姨妈送到她屋中歇下,方退了出来。
薛蝌与宝钗两人满心沉重,看着薛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