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自然应承,正要出去,贾政又道:“你三妹妹处,须得你过去一回,细细分说明白。”
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一声。
却是今日众人筹措事项,那霍宁因身子单弱,忽得病了,竟不得过去。
虽说这霍宁人品才能,俱是一流,但这身体,却着实叫人忧心——如今遭逢大变,霍家再无昔年郡王之尊,休说尊荣,就是日后饮食药饵,怕也未必能如旧。
贾政为人父的,岂能不为探春叹息一声。
须知道,她如今太婆婆有恙,夫婿病弱,又身怀有孕,偏偏前一阵亲弟弟贾环为非作歹,沦为强梁,后面又听得消息,为北狄等人劫杀,后面再无消息。
凡此种种,一个弱女子,都一力承担了去,着实叫人喟叹。
贾政都如此,贾宝玉素来怜爱姊妹,自然更有所感,当即应承下来,声音稍有些哽咽:“老爷放心,我立时过去。”
待得一去一回,贾宝玉再将李纨等人聚拢,细说今日之事后,人人都有些怔忪。
好半日,李纨方忽然道:“从此后,竟真个改朝换代了!”
黛玉垂下脸去,思及旧年父亲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力,竟不顾己身安危的种种,不觉泪盈于睫。虽不曾哭泣出声,但这一点哽咽,却比痛哭出声更厉害,更让人惊心动魄。
惜春却有些冷漠,因慨然道:“大嫂子、林姐姐,又何须如此?自古以来,这天下便不曾归一家一姓。连着周公这等先贤大德,尚且不能得保西周,何况如今!我们生在这末世里,为自己一哭,尚且未必能及,何况旁的。”
她说得这些,声色冷冽,映在灯火之下,竟有些冰雪似的寒意。
宝玉怔了片刻,方道:“四妹妹这话竟不必说了,倘若老爷听见,越发要伤心了。”说着,他便将贾政所言,说与众人。
贾政平素为人行事,原是长辈里最持正的,人人都无旁话可指摘,当即又有些沉默下去。
还是巧姐忽得咳嗽一声,又引得众人稍稍回过神来,且问了一回平儿,后面才说了几句旁的闲话,便闷闷的散了。
黛玉梳洗一回,便与紫鹃道:“我看四妹妹的模样儿,倒真真有些心惊了。也难怪你梦兆里,她竟舍身出家,原是有这等癖性的。”
“姑娘,各人有各人的归处,你何必愁这个?”紫鹃道:“况且,那谢家也大抵无恙,旧年又有约定,竟不曾毁了那婚约的。只待日后稳妥了,两家多半会再续前缘,一发不必多愁了的。”
“你说得虽在理,我却有些忧心。”黛玉叹道:“如今虽与你梦中所觉,竟有些差池了。可人也罢,国也罢,总归有些缘故,方有后面的结果。却未必是我们一力应承,就能有所变动的——若万一,那北狄照旧能南下,从此……”
她咳了一声,两泪漱漱而下:“这却叫我们如何是好?”
“姑娘……”紫鹃轻轻唤了一声,想了半晌,也只能干巴巴得说两句宽慰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圣人的教诲,总归是有道理的。”
百废
只是这话,说起来,终归有些干涩。
黛玉也听出这里的意思,她沉默了一回,想要再说些什么,抬头却看见紫鹃犹自有些憔悴的脸庞,不由想起前两日从地下出来的那一幕,登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鹃她,已是尽心竭力,甚至可说是力尽神危。若她还拿这些小心思叨扰,越发显得无用了。遭遇这等乱世,又有哪个人不心神纷乱?前头鸳鸯姐姐病倒,也只得将她送到城外安置——也幸好有一个刘姥姥尚能可信任,不然,怕是只能将她带到那地下去。
从此处想来,四妹妹那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想明白的。她素性孤介冷僻,又遭逢大难,兄嫂侄儿俱去了,便如同当初的自己一般。纵然有二舅舅他们,终究不免有些天涯浮萍的凄凉。
就是自己、宝玉,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愤的心么?
想到这里,黛玉叹了一声,虽没有再说什么,却将前面的满腔忧思,压住了大半,只握住紫鹃的手,低声道:“难为你,外头千头百绪的,竟还要顾全我这里。”
“姑娘却与我说这些生分话做什么。”紫鹃一笑,反手握住黛玉的手,低声道:“只盼姑娘不要灰心,却记着否极泰来这四个字才好呢。”
“若果然能否极泰来,我又如何灰心?”黛玉被她一句话说动,抬头看了看窗子。
那上面糊着一层纱。原本是天水碧的实地纱,但经了前面一场火,灰尘飞扬,连着这纱也跟外面的天色一般,登时灰扑扑起来。
紫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那灰绿的窗纱,便猜出她的想法,却还是道:“自来百废待兴,如今既然百废,往后自然是待新了。姑娘不信,只管后面看着罢。”
她的确有几分这样的信心。
毕竟这时候,李成忠退了,北狄退了,而且京师大乱,火烧了小半,劫掠了大半。既如此,后面哪怕再有什么军队进来,情势也不会太坏了。
毕竟,这个时候,京城里的人,经历了刀枪,经历了困苦,经历了人人自危,尸骸遍地。他们不会有太高的要求,只要能维持住粗略的规则,多半也就感激涕零,拥戴非常了。
而进入的军队,既然到了这么个残破的城池,劫掠的心自然大大降低。而得到的拥戴,京城的政治地位,又会让稍有眼界以上的首领,不会轻易再做什么。
只是,只是,北狄,只有北狄这一件事,紫鹃还是不能不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