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话,故意说得详细又直白,以免生事。
谁知那努尔赤听了后,反倒目光闪了闪,因抚须点了点头,扬眉道:“你倒是有心,话回得明白。只是我虽算是蛮夷一流,倒也心慕中原,也是自小读书,知道圣人之理的。你只管照常说话,也就是了。”
贾雨村听得,心中越发欢喜,忙躬身下拜,应承下来。
他宦海浮沉许多年,历练老成。虽于这北狄不甚了了,却凭着人情练达四个字,自能领悟人心:这北狄小族,不论打秋风,或是真个逐鹿中原,却须倚仗他们这些中原人物。是以,他虽知这努尔赤自能汉文,乃至能自上表章的,也可以展示展示,以明自己甘愿投降,尽心竭力之意。
而这努尔赤如此说,自然也是看出他的心思,原意接纳投诚。
既有这个在,两人上下一望,心中自也明了,便不再多说旁话。努尔赤点一点头,又叫人牵了一匹马来,命贾雨村随后跟着,便领着大队人马,犹如一团乌云压顶而来,渐次汇入京师。
因如今京师无人料理,这些北狄的人马,一路越过官道,直闯入皇城里,竟如入无人之境,十分顺当。
这皇城,原为三代王朝帝都,自是壮丽煊赫,金碧辉煌。虽是骑高头大马,努尔赤仰头一望,犹自觉得满眼的朱强碧瓦,直能压住半边天际,犹如天宫仙台一般,直能压得人犹如蝼蚁一般。
他都如此,旁边跟缀的北狄部落人等,自然人人目眩神迷,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及等回过神来,他们再看这雄浑壮丽的宫廷时,便红了眼——这等地方,这等的富贵,怕是黄金打造也不为过!今番不费气力得了来,又能沾得多少好处?
上下人等,虽不敢做声,但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一呼一吸之间,简直能卷起大风来。
几个投降的文臣,到底都是科举起身,再不然,也离着京师不远,多少都见识过这煊赫皇城。虽到了这里,也有几分震慑,却总不如北狄这些没见识的蛮夷,自能稳得住,反倒瞧着这些人面红眼赤的,心中暗暗嘲笑几声,且去了这些时日被看押的不忿。
独有贾雨村等二三个人,瞧着这般情势,心底倒是打了个突。
他们降了这北狄,一则是无路可逃,为了保全自身,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有五六分,是瞧着如今北狄势大,那努尔赤领军行事,又颇有章法,竟倒有些成大事的模样,不免也生了些从龙之念。
也是因此,这一路,他们循规蹈矩之余,也是日日查看探问,又相互递交流,原已是渐渐动了心,也预备了些谏言,且要劝说着努尔赤。
只恨头一件,那李严不肯听从,拒不投降。后面入了京城,原说着必要做出经略的模样,许是能从此拿住大义,渐次料理事项,但看着这些人的模样,他们不免也有些色变。
几人如此,那边努尔赤自然也有所觉,当即回头望了一眼,高声喝道:“自入这城内,不许肆意劫掠,胡乱行事!再要有谁敢不听军令,立斩无赦!”
他素来治军严整,又极有,这一声令下,虽还有些人躁动,却也没有半个敢出声的,反倒渐渐安静下来。
贾雨村等人方心中一松,后头跟趁进去,自然也有谏言,少不得比出李成忠的旧例,且诉里头的轻重缓急。
谁知那努尔赤却只是点一点头,口里漫道:“你们这话虽不错,我也尽可先依你们,可如今第一要紧所在,却还在那临闾关。若果然劝说不得,这大好城池,我们不享用,白白空抛了去,却再也不能的!”
此话一说,连着贾雨村也哑然无声,半日他才道:“那李严断不会如此无智——他虽有数万之众,却经营日短,又有大王这一处牵制,再不能临京城而立门户。既如此,降了我们,才是最有用的。”
“可我几次使人劝降,非但无用,且还折了几个人。”努尔赤冷笑一声,忽得道:“如今也不过取引蛇出洞一件,试一试他的意思。不然,我们也能趁机得些便宜,也算不辜负这一场兵事。我再等十日,如若不能,也只合就此做罢了。”七
他这话,却有道理。
贾雨村等人无不暗叹,只盼那李严果然能降了,他们也能从此心想事成。
偏偏,不过五日,便有消息传来,道是那李严使小股兵将,截杀粮道,攻陷了一处小城,却又瞬间撤离。如此一来,努尔赤也痛下决心,且将贾雨村等几个联络文臣勋贵,以图组织朝堂,整顿京师的计划停下,自吩咐下去:
“从今日起,满城劫掠三日,凡粮草之外,尽可劫掠。”
煎熬
这一声令下,满城皆赤。
在一声鸡唱后,这寂静的京城,就犹如活了一般,冲满了妇孺的惊叫,男人的呼和。
在霜雪一样的刀锋下,那些哀求、哭嚎、惨叫、怒吼,和冲天的火光一样,再是高亢,也终究一点点消亡下去。
黛玉等人,躲在地洞中,分明隔着墙,隔着土层,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那些惨叫声。
紫鹃静静拿着刀,怀中揣着匕首,看着里面乌泱泱一片,瑟瑟发抖的人,低声道:“姑娘,我要把布团拿出来了。”
这布团堵住了通往外头,预备探听动静的一根铜管。
李纨搂着贾兰,缩在里面,听到这话,忽然哭道:“为什么要拿出来,让我们听那些声音?”
“大奶奶,我们听到动静,才好有个应变。”紫鹃往李纨的方向看去,但幽暗的地下,连着人影也看不清:“不然,等着他们寻到地方,怕是连一个好死,也是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