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情势下来,及等翌日,便少了人行,就是有的,也多是靠着远亲近邻一堆儿人,各个蓬头垢面,包裹极少,簇拥拥一堆也罢。
可饶是如此,也多有逃回来的人,张口就说外头尸体堆成山,也不知是哪个人杀的。
这么一来,虽然京师人等,多有惊恐慌乱的,也基本歇了那心思。
这里贾家人等,自然也是如此。
贾政更是与一干子侄辈叹息,言道:“从前我决意共赴国难,后头竟不得成,也是自己退缩无能,倒也罢了。如今这情景,大约是要如了我前头的愿,遂了前头的心。只是,我倒罢了,你们这些个人,小的小,弱的弱,又实说了,原不沾什么罪过,如今却也要落得这等光景,倒叫我心里难安了!”
听见这话,贾宝玉沉默半晌,终究恳切道:“老爷何须说这话!前朝阳明先生,言我心光明,夫复何言。我们自然比不得他,为人行事,却也可说得问心无愧四个字。既如此,便赴死又何妨?何况,如今且未必到那地步。这时势变动,便如骤雨疾风,哪里能说得准的。”
众人听了,也有心中微微一动,渐渐消了几分慌乱的;也有皱眉焦灼,更添了三分焦虑的,一时也不能说尽。
但等着贾政张口询问,问他们,果然如此的时候,却都纷纷点头称是了。
贾政微觉欣慰,因抚须叹道:“也罢,也罢了!”
那边贾宝玉却觉出些意思,想了想,又紧着道:“再说着,这几日我跟随江大哥,往各家走动的时候,瞧见街面上的情景,虽然萧条,倒也不曾十分乱将起来。何况这京师重地,总归会有人管束的。旧年便曾听说,先帝去时,虽逼杀皇后妃嫔乃至公主,却将三位皇子送将出宫。说不得日后,便有忠义大臣,迎送皇子归来,拥立为帝。”
他口中说着,心里却有些没滋味,只眼见着人人神色都和缓了些,方又道:“何况那李严将军,他下属一个唤作王聚的人,原与江大哥素日好的。从他那里听说,前面那李成忠入京,招抚也罢,抚恤也罢,都是他劝谏的,只是后面那李成忠荒唐,不肯纳谏,方渐渐兴大狱,做起拷晌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体来。就是北狄一件,也是他再三劝诫,早日伐平安州的。这般说来,未必似人人口里说着,他便要降了北狄的。不然,那北狄,如何只待在一座小城池里,竟不肯顺势南下?”
这一通话,说得极简便,也有道理。
贾政听了,都颇觉有理,看宝玉的神色,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因宽慰道:“这都是你自己想来的?”
“也有我想的,也有江大哥告诉的,还有妹婿他们说的,原是我们议论出的事。”宝玉忙道:“如今各家里,多半病的病,弱的弱,便是素日不管事的,如今哪里还敢如此?不过尽心尽力揣摩罢了。”
“好!”贾政老怀宽慰,难得吐出一个好字,因看着贾宝玉:“你若果然进益了,虽是这等时节,为父心里也能快慰些。”
这贾宝玉近日虽比旧日多听了几句老父的称许,但这等话,却实是没听过的,当即怔了片刻,方觉得有些热气上涌来,因含泪道:“父亲只管放心,哪里就到了那地步了!”
这父子两人正自说着,忽然听到有些声响,稍停下来往外头看去,却见小厮茗烟儿引着个人,往这里来。
李纨等女眷瞧见,忙要起身躲开,贾政却忽然道:“如今事急从权,又是通家之好,你们也不必躲着了,往后或有什么事,稍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听见这话,李纨等人都是一怔,抬头望去,却见贾宝玉几步上前,因拉住了人,连声道:“江大哥,这会子连夜赶来,是为了什么?”
那江霖两颊通红,目光却又入淬了寒冰一般,透着冷冽的光,张口原要说话,却喉头一阵滚动,连声咳嗽起来。
宝玉见着,忙伸手抚着他的背,又连声叫茶来。
贾政也不及多问,先将自己的茶递了过去。
江霖得了茶水,一口灌完了,方回过气来,因抬起头来,也不寒暄,便先道:“贵府上被一伙强人所袭,这还罢了,只听得说,为首的却系贵府环三爷。”
强梁
这话落下,不啻于一道雷霆轰落,人人都怔在那里,半日回不过神来。
最后还是贾政到底有经历,不比那些小辈年轻,竟没遇过事的,到底回过神来,当即肃然起身,厉声道:“那小畜生敢做这等事!”
江霖叹了一声:“非但做得,连人也杀了几个。原系你们族亲人等见着了,又悄悄托人告诉我的。”
“什么,这孽障!”贾政面色一变再变,终究咬牙道:“当日合该打死了他,也免得我们阖家蒙羞!”
“老爷!”贾宝玉等回过神来,也不知怎么说,眼看着贾政神色变化,身形也有些摇晃,忙上前来搀扶,一面道:“终归是传言来着,未必十分做得准。”
贾政还未被这话劝服,那边江霖却又道:“这怕是十有八九的事。那人也并非旁个,却系贵府族亲、管事林之孝的女婿,唤作贾芸的。他听得消息,也是特地回去查探了的。非但有好些人都如此说,连着房舍里,也有尸骸血迹,余下的库房一些东西,也被翻动了,凡粮米乃至稍稍值钱的都被搬走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又道:“这虽是一桩不幸事,争奈如今这世道,竟是个遍地强梁横行的时候,若只这么着,我也不能冒雨前来。实是那环三爷临去前,已是放下话来,必要寻到政公你们,好分家产。且后面也拷问了好些个人,专要寻到踪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