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住在出租房,我房子里的一切,房东和下任租客都可对它们任意处置,是继续发挥剩余价值,还是丢弃,都没关系,房子里没有需要阳光和水才能存活的生物。”
平静生活了许多年,却有人意外闯进来,把烤糊的饼干喂到唇边,说“你尝尝”。
躲在角落用手机偷拍,被人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假装无事发生,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转头,腼腆笑开。
表达爱的方式非常传统,送鲜花送蛋糕,却并不用卡片署名,过了很久才假装不轻易提起,问“你喜欢吗”。
昆姝从来不知道,陈默视角的自己,是如此、如此……
用陈默原话说,是天真可爱。
换她自己,是绝不可能使用的词汇。
她们之间,从来淡如流水,直到陈默死那一刻,都没有发生任何亲密举止。
在船舱上度过一夜,同床共枕,各自手脚都规规矩矩,从无半分逾越,她们并不需要世俗情爱的标准来衡量感情的深厚。
夜间天气很好,海浪平稳,却始终难以入睡,干脆到甲板上去抽烟。
看到玉盘大的月亮,周围星星都躲避它明亮的光辉,水波澹澹,满目银光,昆姝闲聊说起妹妹们小时候的趣事。
“说不能指月亮,否则晚上睡着,月亮姐姐会潜进房间,偷偷割去耳朵。小孩子又害怕又期待,手伸出去飞快缩回来,捧在心口,连连向月亮姐姐道歉,晚上睡觉的时候,互相保护对方的耳朵不被割去,第二天醒来沾沾自喜,说晚上还要试一次。”
这些事,都是昆姝在窗边、饭桌上偷听来的,两个女孩神神秘秘煞有其事的样子实在是有趣。
陈默讶然,“我小时候,我妈妈也跟我说过不可以用手指月亮。”
昆姝之后又说了很多,大多是关于她的两个妹妹,她自身并没有多少值得说道的。
海风扬起长发,和缓温柔,她们靠得很近,在可以感受到对方皮肤温度的距离,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之后再没有那样的夜,闲适安逸至几乎神魂颠倒。
后半夜回到船舱,她们面对面躺下,沉沉睡去,睡梦中或许有牵手和接吻,醒来时姿态非常亲密,衣衫略显凌乱。
几秒对视,睫毛慌乱地躲开,昆姝坐在床边,手指细细梳理着长发。
“她离开船舱之前,手掌摸过我的脸颊和嘴唇,长久地注视我。我猜想她或许想吻我,但最终没有,我那时也很胆小。”
“如果我能预料到之后的事,我一定会主动吻她……”
昆姝不是爱沉湎过去、纠结自责的性子,她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后悔。
那次是例外。
生命的陨落不过瞬息之间,听见枪响,昆姝奔出船舱,只看到她身体失重朝着大海坠落,两三秒,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不信任她,她带来的人想先解决掉我,再是她。她提前动手,出其不意,乱战不过十几秒,各自死伤。”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试着打捞,况且她清清楚楚看到,陈默是头部中枪,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逃亡途中,关于陈默的一切都在慢慢遗失,她送的小礼物,她的衬衫、外套,包括她们之间的回忆和感情……
也许是大脑的强制保护机制。
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张杂志内页。
“那就去徒步吧。”昆姝说。
她执行力超群,制定计划的过程非常迅速:从寺庙返回巴日村停车场,回到墨脱休息一晚,整理背包,次日从反方向徒步至林芝。
“我也得为她找个好地方,安息的好地方,尽管只有一页纸。”
尽管陈默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页纸。
江饮和昆妲觉得她有点着急,但她理由充分,也无从反驳。
开车到墨脱,晚饭后各自回宾馆休息,独自在房间,昆姝拆开妹妹给她叠的纸船,将纸上内容细细读来,随后走下床,打开窗吹了会儿夜风,把小茶几搬到窗边,开始给她回信。
昆姝想起今天仁钦崩寺外的平台上,谈及陈默,她又一次重复“后悔”这个词。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懊悔和愧疚,像衣摆处的线头,想用力扯断,却越扯越长,一旦开始,不能止歇。
后悔的事挺多的。
[决定交换信件的时候,我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你告诉我,从头开始。]
[好,那我就从头开始吧。]
[你还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样子了。我希望你是个女孩,希望你能跟你妈妈长得一样漂亮,脾气坏一点都没关系,可千万别像昆志鹏。那时我是很期待你来的,虽然我从未表达过。]
[你妈妈生你花费了十几个小时,你大概想不到,那天昆志鹏很晚才到,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人是我。你出生时,除了你妈妈,第一个见到的亲人也是我。]
[我庆幸你是女孩,又对你感到失望,因为你那时的样子实在太丑。红红紫紫的一小团,脸像块旧抹布,完全皱在一起,真是惨不忍睹。]
[后来我才知道,刚出生的小孩都那样,养一阵日子会养好的。你还是没有让姐姐失望,你慢慢长漂亮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圆嘟嘟的脸蛋,一戳就是一包口水,我又嫌弃又喜欢。]
[从头说起,第一件后悔的事,是小时候没有好好对你。我喜欢你,羡慕你,也妒忌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推过你,掐过你,总是拿你发脾气。]
[后来离开家,我对你还是很坏,你是我的妹妹,我应该保护你照顾你,却总拿你发脾气,让本就很糟糕的境况雪上加霜。明明,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