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肃州了。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近入暮,玄军在一处荒废的小镇停下休整。
夜间的茫茫风沙掩去了黑鸦般行动自如的军队。骑兵们训练有素地拉缰收辔,踢蹬下马,悄无声息地各自按部安顿下来。
众人围着极其微茫的小簇篝火,烤火取暖,撕馍充饥,小声地议论着战机。
一道疾风刮过,几声鹰唳惊破长空。
远处的沙尘中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来人身材高大,铁甲银盔。纵马之时一扬大臂,抄起手中一杆银枪收在背后,在苍茫夜色中划过一道掣电般的弧度。
干净利落,有如飒沓流星。
巡逻的哨兵本是如临大敌,见了那柄银枪便惊喜地低呼道:
“是司徒将军到了!”
辰霜远远望着那只熟悉的黑羽白头海东青从天间飞来,扑翅转向一处破旧长廊下,引着风尘仆仆的将军找到主人。
她寻过去,看到了叱炎不声不响倚在廊柱间,手肘撑在栏杆处。他整个身体浸没在阴影里,犹如蛰伏在暗处的狼,等待猎物入彀。
他训的鹰,自是来寻他的。
刚来的将军也跟着入了廊中,朝叱炎走去,只能望见一身颀长的背影,铁靴踏雪,作“簌簌”之声。
辰霜不由自主探身而去。
注意到她正在慢慢走过来,叱炎的目光飘过来,锐气逼人,既不阻止,也不回避,只是顾自继续听那将军汇报道:
“巴果赞与他的士兵在城中已待足了七日,但城内现下粮草充足,不宜强攻。末将已按照殿下吩咐,买通了巴果赞身边的小官,明日可以趁他寿宴,假借歌舞之名,经侧城门偷偷入城……”
“城门的守卫人数、换防时间,以及城墙的布防图可有拿到?”
“均已悉数拿到,只是……”那将军察觉到了走近的女子,突然瞳孔一震,一脸震惊地望着她,许久才缓缓问道,“殿下,这位是?”
“她是我的女奴。此次,就是她主动请缨向巴果赞献舞迷惑敌军,我们便借此机会杀入城中,再打开城门迎玄军骑兵入内。”叱炎背手而立,虽在与那将军说话,目光却在审视着一旁的她。
辰霜已经无心理会他的话中之意,她一看到那将军的正脸,有如被雷电劈中一般,一下便失神愣在那里。
“既如此,殿下可否允我与她单独说几句?有关巴果赞的一些事,她或许需要知道……”
昏沉的夜色给廊前的二人覆上一片暗影,此处远离篝火,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哪怕面对而立,面目也变得模糊不清。
“那便让司徒将军提点提点你吧。”叱炎应是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撤手站直,迈开长腿往另一边去了。
“清河,你怎会在此?”司徒陵见叱炎走远,将辰霜引到一边无人的墙角下,低声急切地问道。
“这话应由我来问你才对,你怎会成了回鹘的将军?还成为他的手下?”辰霜起先是呆住了,以为自己是夜里眼花认错了,听到那熟悉无比的汉语才回过神来。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中既是愤恨,又是不解。
“当年之事,是我错信了陇右崔氏,兵败如山倒,才遁走回鹘。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不欲再与人言。”他方才从雪中奔驰而来,浓眉上结了一层霜,泛着花白。他的声音镇定却饱含沧桑,言语之间,似有隐衷,仿佛在说一件史书上无法记载的秘事。
辰霜气急,压低了声音质问道:
“一战不成,再战便是!司徒陵你乃唐将,为何背主弃国?你可知,那时长风以为你战败死在了岐州,他有多伤心?若是,若是让他知道,你竟投了回鹘……”
她一提起那人,说着说着已是语带哽咽,心痛之余已然说不出话来。她蓦然高高扬起头,克制着不让眼眶里汹涌的泪水落下来,只是倔强地紧紧抿着唇。
司徒陵听到“长风”这个名字,他缄默了半刻,眼中亦有湿意。他将一双长满老茧的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既是愤恨,又是不甘。
意气奋发的少年们一起、道打马而过的身姿仿佛就在昨日,实则物换星移几度秋,已是过去数年之久。
当年同登宁州朱雀楼,一夜狂饮十坛烈酒,向天而歌,高楼望断,如今各奔东西,去国离乡,死生难料。
未曾想,故人重逢,竟是这样的境地。
他多年来埋藏在心底,想说的千言万语,都尽数哽在了喉间,声音沉了下去,最后只道了一句:
“世人有负我,我又有负世人。还好,他不会知道了。五年前,我听闻他死讯,也是感慨良久,只叹此生无法报他授我剑术,传我兵法的恩情。”
他突然抓住辰霜的小臂,厉色道:
“方才殿下说起肃州攻城之计,其中一环便是有汉女献舞为饵,我不知竟然是你!你又是为何与他一道来了肃州?你可知道那巴果赞是什么人?你不要命了?”
他焦虑不安地边说边在她身旁来回踱着步子,又道:
“我暂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回鹘。我只能先去求殿下,让他允你回去,以身为饵这事太危险了!若是长风在此,定不会让你以身犯险。况且,我与你自小一起长大,我这个做哥哥的,自当要护着你。”
辰霜苦笑一声,淡淡道:
“可惜,他早已不在了。所以,只能靠我自己。”
司徒陵惊愕间,猛地一把将银枪插入土地中,他俯身下来,恨恨地说道: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此次玄军只待了三千人马,玄王他是做好了准备,铁了心要一夜之间速取肃州的。这不是寻常的战役,比你之前所见的,都要凶险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