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银舆在莽莽白雪里拖出两道车辙。从街市到仙宫,方惊愚几近走了两个时辰。
蓬莱仙宫由水精造就,墙柱莹澈,地浮雰霭,顶现紫烟,其间置数只千钧熏笼,温暖如春,蓬莱只有此处不受苦寒侵袭。待走到仙宫门前时,方惊愚已两手血肉模糊,脸色惨白如雪。他放下铁链,四体僵硬,充作骨骼的龙铁遇寒则更冷,他的身躯仿佛被冰棱贯穿。
皂帷后,那阴柔的声音轻慢地道,“方家小子,你能一人将车辇带至此,确是出乎我所料。但这却不算完。”
“国师还有何见教?”方惊愚的舌头仿佛都被冻得麻痹,他淡淡道,“在下甘愿领罚。”
“我尚是慈悲为怀,不忍看你这等青年才俊受重责。然而你先行阻道,有错在先。是琅蓝阅愎谀绨棠悴辉⒐缪┳涛睹矗磕阍诖斯蛏弦惶煲灰拱眨棠愕耐纺院煤美渚惨环!惫Φ溃爸皇牵裟隳眉樗;俟蛄艘豢蹋慊嵊幸晃挥吡ヒ虼硕ッ靼琢嗣矗俊�
方惊愚用力咬住了臼齿,半晌后揖道:“是。”
白雪飘萧,朔风鼓荡,缁衣青年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
大雪将他的身躯掩埋,他变作了一个雪人,身躯中的血液仿佛被尽数凝冻,龙铁冰寒彻体。意识昏沌间,方惊愚忽而想起“山魈”陈小二曾神色疯狂,对他喝道:“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
陈小二说得不错,蓬莱这株仙木在吸食着黔黎血肉,怎会有根?他早知此地民瘼深厚,百姓冻毙道旁,咬噬草根,妻离子散,可与此同时,蓬莱宫里暖热如春,仙家锦衣华饰。
他又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依偎在兄长方悯圣的怀里,兄长微笑着,面容在日光里朦胧,为他念起《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蓬莱便如昏浊之河,危亡无日,他能等到其水浪清泚之时么?
雪落纷纷,天地如窀穸,死寂无声。极寒与极热的尽头如出一辙,皆是无尽的痛楚。方惊愚只觉自己似被铁鞭通身抽打,仿佛身躯开始溃烂,血却凝固于其中,流不出来。
不知过了许久,阍吏喝道:“时辰到了,起身罢!”
他艰难地起身,却又摔倒在地上,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他尝试了几回,终于爬起,慢慢远离蓬莱仙宫。走回清源巷的路上,他忽而望见道旁乌沉沉的一片人影,像一片瘴雾。原来街坊的百姓们走出门来,安静地分立道旁,一双双惊惶不安的眼望着他。
看来他将国师的银與拉至蓬莱仙宫这号事已然人尽皆知。方惊愚喘着气,额上烫如火烧,踉跄而行,已然无力遮掩他的狼狈。他的腿像是冻坏了,几乎毫无知觉。忽然间,他有些理解“阎魔罗王”了,若“阎魔罗王”也是被人轻贱的與隶之一,定会不择手段欲要逃出蓬莱。
人群寂静无声,黔们目送着他前行,无人敢上前助他,因他是激怒了国师的人。有熟识的街坊欲上前给他递食水,却被他摆手拒绝。
方惊愚摇摇头,“别过来,你们会被连累的。”
于是人群如静默的潮水一般后退,只是他们的目光由惊惶化作了哀伤。
方惊愚继续向前走着,道旁的人影渐而稀疏。他的步子趔趄,像一个方学会走路的孩童,于是他也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幼、不安而弱小的孩子,因手脚无力,只能在地上一点点爬挪。那时,方家的下仆亦会轻贱他,每日给他递来的饭食冷硬馊,甚而倾在地上,像呼喝野犬一样唤他来吃。而他只得如一条小虫儿般伸舌去舐地上的汤渍。回想起那时的日子,他只看到了一片苦寒。
真冷啊,那时如此,现今亦然。
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方家小院,门扉未锁,黑洞洞的一片,方惊愚的心亦晦暗了下去。莫非他那不安的预感真的应验了么?被押在小院中的凶犯露出了獠牙,害了小椒性命后潜逃?即便他未伤小椒性命,仅是逃之夭夭,那丫头这些日子岂不是也该食不果腹,成天啼饥号寒?
怀着不安的心,他走进小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可下厨的墙洞里却透出一星火光。
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到门边时,只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他听见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小椒恼道:“大马牛,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五’字不是这么写的!”
另一道声音传来,显是楚狂在狡辩,“‘一’是一横,‘二’是两画,‘三’有三笔,‘四’能写作四条杠,怎么‘五’就不行?”
小椒大叫:“你不许乱涂我的字册,先生看到了,又要打我的掌心了!”
楚狂阴险地笑:“你既让我抄字,就该考虑到后果,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在你字册的下一面写满了五条杠!”
少女出悲鸣,几乎要昏厥过去。方惊愚推开下厨的柴扉时,只见他俩凑在炉膛边,就着烧饭的余烬取暖。黄澄澄的火光涂在土壁上,隔绝了屋外的雪窖冰天。榆木椅上摊着一本字册,那两人的脑袋抵作一起,斗牛似的狠较劲。
“……你们在做什么?”方惊愚无奈道。
闻言,小椒的眼睛转过来了,落在了方惊愚身上,喜动颜色:“扎嘴葫芦,你终于回来啦!”又惊道,“你怎么变作了一个雪人儿?”
方惊愚“嗯”了一声,又看向楚狂:“你倒是老实,居然没跑么?”
小椒在一旁插口:“我一日十五个时辰牢牢看着这要犯,这才没教他逃了。这厮鬼灵精得很!”楚狂则掇臀捧屁地道,“我对主子忠心不二,伤养好前绝不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