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声口,是伤养好后就要溜之大吉了?”
方惊愚说着,心里却苦涩地想,先不论这疑犯,在历经国师责罚一事、目睹舆隶们被如此对待之后,连他都生出离开蓬莱此地之念了。
楚狂没答话,返身去了湢室,铁链子拖在地上,铛啷啷作响。小椒揭开饭桌上的藤罩,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放着一碟蕈菌豆腐,一盘糖醋鲤鱼,仍冒着热气。小椒叉手道,“先吃些暖暖身子罢,楚长工做的。”
他们竟在等着自己回来,方才动筷。他去了演武场半月,这两人在半月里是如此旦旦以待么?方惊愚心绪繁杂,艰难地坐在马扎上,小椒方才现他流血的手掌,叫道,“呵呀,你受伤了!”她急急忙忙奔回厢房去翻郑得利先前留下的盛艾灰的小瓶,留下方惊愚独自坐在桌前。
热气氤氲,模糊了方惊愚的视界。他的两眼忽而有些湿润,孩提时代,他少有能在桌前坐下细嚼慢咽用膳的时候,更多时候是吃着打翻在木托里的残羹冷炙。
这就是他渴求的温暖么?在方家小院里的宁静生活,还有对于兄长方悯圣的念想,兴许就是他如今尚甘愿留于蓬莱、做一小小捕吏的缘由。
他想守住这一点最后的温暖。
门洞里闪过一个黑影,楚狂捧着一只盛着热汤的木桶走了进来,将木桶放在脚边。
楚狂得意地叉腰道,“主子,瞧我多忠心,甚至给你打了洗脚水来!”
方惊愚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真是奇事,这疑犯来了这儿后,倒给这间小院添了不少喧意。这时小椒亦捧着药箱来了,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落入门庭。少女见了他后却惊道:“扎嘴葫芦,你受什么委屈啦,怎么哭了?”
方惊愚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有些温润的水迹。
然而他仍犟嘴道:
“不是哭,是雪化了。”
第16章望断天关
当夜,方惊愚起了高热。
他虽有钢筋铁骨,却也是一介凡夫。一人将几十人方才能驮动的沉重银舆牵至蓬莱仙宫,已然耗费了他太多气力。
见他倒下,小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轮子一样转,反倒是楚狂有治温病的本事,用乌头、干姜和甜草根煎了一煲药汤,给方惊愚服下。过了一二个时辰,方惊愚吐息渐而平稳,紧蹙的眉慢慢舒开。
小椒斜睨着忙进忙出的楚狂,道:“长工,你怎也会些医方子?”
楚狂道:“风寒而已,我也时常得这等小疾,久病成医,自然便会了。”
小椒半信半疑,这段日子处下来,她已知楚狂不识一丁,怎就突然成了个手到病除的大夫?然而小椒脑筋直,这疑问不一会儿便被抛至脑后。
院里虽有几间厢房,却仅有一张床榻,让给了热病的方惊愚。小椒捧来芦花葛被、敝绵枕,在地上替她和楚狂铺好过夜的被窝。她怕楚狂逃跑,将铁链的一端拴在方惊愚的腕子上。她还要研墨伸纸,拴着铁链不好抓笔。
楚狂缩进被褥里,蜷成一团,小椒在一旁挑灯写着字册。过了一个时辰,方惊愚醒了,小椒替他烧了水,让他吃茶,她手忙脚乱,打跌了铜壶,又弄丢了壶盖,一来二去的,倒弄出了极大的动静。到头来三人皆清醒过来,直挺挺地在被窝中躺着。
黑夜里,一点微弱的火豆在灯罩里跳动着,像在暗海里迷航的小船。三人缩在榻边,贪婪地分享着火盆里的余温。小椒耐不住寂静,率先问道:“扎嘴葫芦,今天究竟生了何事,竟教你落了一身的雪,还害了额上燥病?”
方惊愚精神好了些,慢慢地将今日生之事向她道来。讲到那国师令舆隶们跪地拖车,她像点着的炮仗,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讲到后来他独自拖行银舆,她又咳声叹气,道,“真是为难你呀。”最后,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小椒立眉火眼地道:“扎嘴葫芦,我觉得你太卤莽了。”
“卤莽?”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师比你大上多少级了,还不该压死你?反正蓬莱便似他家猪圈一般,他爱如何搅扰便如何搅扰。”
方惊愚道:“我只是欲恪守正道,做和兄长一般的问心无愧之人。”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凝视着虚空,神色冷毅,像线条流利的石刻。小椒趴在敝绵枕上,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想做一个大富婆,日进斗金,雇十位塾师替我抄字!”
方惊愚难得地嗤笑一声,“说到心愿,除却方才说的那个,我倒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捉住‘阎摩罗王’,换一大笔银子。有钱了便会有权,有权了便能救更多人。”说这话时,方惊愚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狂,教楚狂直打寒战。
小椒惊呼:“扎嘴葫芦,没想到你这般利欲熏心!”方惊愚说,“你还想当富婆呢,难道就不利欲熏心吗?”